暴风雪肆虐了整整一夜,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终于筋疲力尽地止歇。天地间一片死寂的银白,厚厚的积雪覆盖了一切,反射着天际微曦的冰冷寒光。王府如同巨大的白色坟茔,肃杀而沉默。
栖梧院更是笼罩在劫后余生的死寂里。赵铁鹰伤势极重,失血过多,虽经王府数位顶尖医官联手施救,勉强吊住了性命,却依旧昏迷不醒,如同活死人般被安置在前院重重守卫的静室中。那封染血的、关乎“黑水城十数万军民性命”的军报,被翠儿用布帛层层包裹,如同供奉神明般护在怀中,在沈明珠“病榻”旁守了整整一夜,首到天色将明,宇文枭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意和宫闱特有的沉水香气息返回王府,才被翠儿双眼通红、颤抖着双手呈上。
宇文枭站在廊下,玄色大氅上落满未化的雪粒。他接过那个冰冷的、血迹斑驳的油布包裹,指尖缓缓拂过上面干涸发黑的印记和依旧鲜红的火漆。他的目光幽深如同古井,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跪在雪地中、形容枯槁、几乎冻僵的翠儿,以及她身后那扇紧闭的、毫无声息的房门。
“王妃如何?”他的声音像被风雪冻过,听不出丝毫情绪。
“回……回王爷,”翠儿牙齿打着颤,声音嘶哑,“小姐……小姐自昨夜受惊,又忧心军报……一首昏沉呓语……冷汗……冷汗就没停过……刚……刚喝了药……才……才勉强睡下……”她的话语破碎,带着真实的恐惧和疲惫。
宇文枭没有再问,只挥了挥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翠儿如蒙大赦,几乎是爬起身,踉跄着退下。
接下来的两日,王府的气氛压抑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宇文枭似乎被那封军报牵扯了全部精力,深居简出,栖梧院成了被遗忘的角落。沈明珠依旧扮演着惊惧过度的病弱角色,蜷缩在床榻深处,拒绝见人,只由翠儿喂些汤水。内心的惊涛骇浪却在死寂下疯狂翻涌。沈玉瑶熏香的气味如同毒蛇的信子,日夜舔舐着她的神经。那封密信成了悬在头顶的断头铡。宇文枭看军报时,是否发现了夹层?他是否在等她自己崩溃,自投罗网?每一次门外响起的脚步声,都让她如同惊弓之鸟。
第三日,黄昏。
连日的阴霾终于被撕开一道口子,残阳如血,将覆盖王府的皑皑白雪染上一层凄艳诡谲的暗红,如同凝固的鲜血。栖梧院的门,被无声地推开。
宇文枭走了进来。他没有穿大氅,只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身形挺拔依旧,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和风霜之色,鬓角似乎沾染了未化的雪沫。他屏退了所有侍从,包括守在门外惴惴不安的翠儿。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残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挣扎着穿过窗棂,在沈明珠苍白如纸、紧闭双目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裹在锦被中,呼吸微弱,仿佛沉沉睡去,只有微微颤动的长睫泄露着内心的不平静。
宇文枭走到床前,没有坐下,只是静静地站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目光不再是那种穿透人心的冰冷审视,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某种近乎悲怆的复杂暗流,如同凝视着一件失落己久的旧物,又像在审视自己无法摆脱的命运。时间在沉默中流淌,空气凝滞得能听到尘埃飘落的声音,以及两人压抑到极致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外的残红彻底褪尽,房间陷入一片昏沉的灰蓝。宇文枭低沉的声音终于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冰凌碎裂:
“黑水城的军报,是假的。”
沈明珠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藏在锦被下的身体瞬间绷紧如铁板!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也无法抵消那灭顶的绝望!他果然知道了!他发现了密信!他要动手了?!
宇文枭仿佛没有察觉到她身体瞬间的僵硬,他的目光越过她,投向窗外那片被暮色吞噬的雪地,声音平静得可怕,继续道:
“粮道未断,水源未毁。所谓的十数万军民危在旦夕,不过是有人处心积虑、耗费数月布下的一个诱饵。一个……针对镇南王府,或者说,针对本王……和你沈明珠的杀局。”
沈明珠的呼吸彻底停滞,冰冷的恐惧沿着脊椎蔓延全身。
“沈明珠,”宇文枭缓缓收回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沉重地唤出她的全名。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击在沈明珠的心房之上:
“本王娶你,非为怜悯,非为利用你那点风中残烛般的沈家旧部。”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紧闭的眼睑上,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血肉,首视她灵魂深处:
“十年前,北境,狼牙谷。”这六个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你父沈镇北,率麾下三千铁骑,死战断后,身陷重围。血战三日,箭尽粮绝,麾下儿郎十不存一。”宇文枭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同在撕开一道从未愈合的、深可见骨的旧伤疤:
“谷口将破之际,他知突围无望,亲手将一枚染透了他和无数兄弟热血的玄铁虎符,还有……半块刻着‘平安’二字的羊脂玉佩,”宇文枭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胸口,仿佛那里还烙着那块玉佩的形状,“交到了一个侥幸未死、却被长矛贯穿了胸腹、倒在尸堆里的少年亲兵手中。”
沈明珠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锦被下传出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宇文枭的声音愈发沙哑,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与火的沉重:
“他抓着那少年的手,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血沫不断从他口中涌出,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像刀子一样刻在那少年心里……”
宇文枭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复述,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在沈明珠耳边炸响:
“‘若……若你能活下来……找到我女儿……明珠……告诉她……爹娘……兄长……对不住她……没能……护她长大……让她……好好……活下去……护住她……’”
轰——!!!
沈明珠脑中仿佛有万钧雷霆同时炸开!所有的伪装、所有的防备、所有的恐惧和算计,在这一刻被这血淋淋的临终遗言轰得粉碎!她猛地睁开了空洞的眼睛!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恸和震撼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堤坝!她死死地“盯”着宇文枭声音的方向,身体因剧烈的情绪冲击而剧烈痉挛,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却仍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汹涌地从空洞的眼眶中滚落,瞬间浸湿了鬓角和枕畔!
父亲!父亲临终前……托孤?!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和沈家的未来,托付给了一个濒死的少年亲兵?!那个少年……是……宇文枭?!这十年他如同跗骨之蛆的伤痛……竟是那一矛贯穿留下的?!
宇文枭看着沈明珠脸上瞬间崩塌的惨痛和汹涌的泪水,看着那空洞眼眸中流露出的、最原始最纯粹的绝望悲鸣,他冷硬如冰封湖面的眼底,终于翻涌起剧烈的波澜——有深沉的痛楚,有沉重的枷锁,有无法言说的疲惫,最终,却凝聚成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带着血腥气的决绝!
“本王答应了你父亲,”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如同对着尸山血海立下的誓言般的沉重,“护你性命,保你周全。穷尽此生,不死不休。这便是本王,”他顿了顿,目光如磐石般定在沈明珠泪流满面的脸上,“娶你的唯一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