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枭那句“护你性命,保你周全。穷尽此生,不死不休”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沈明珠的心版上,余烬未熄,灼痛中带着一种颠覆认知的茫然。婚约的真相,父亲临终的托孤,宇文枭深藏十年的枷锁……这一切来得太过猛烈,将她精心构筑的防备、算计与冰冷的利用之心,冲击得摇摇欲坠。
栖梧院在赵铁鹰事件后的死寂被打破,却陷入另一种更微妙的氛围。
一连数日,沈明珠都未踏出房门。她蜷缩在锦被里,如同受惊的幼兽,实则内心翻江倒海。她需要时间消化这足以颠覆一切的真相,更需要时间评估——宇文枭的坦白,是真心流露,还是更高明的笼络?那“护你周全”的誓言背后,是否仍藏着利用沈家残部、推进他夺嫡大计的冰冷内核?
她不敢信,也不能全信。
第三日清晨,风雪己歇,阳光透过窗棂,在室内投下冷硬的光斑。沈明珠靠在床头,空洞的眼眸“望”着虚空,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袖口细腻的刺绣纹路。翠儿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进来。
“小姐,该喝药了。”翠儿的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担忧。
沈明珠微微侧头,还未开口,门口便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那股熟悉的、带着沉水香与清冽雪松气息的威压无声弥漫开来。
是宇文枭。
翠儿慌忙行礼:“王爷。”
“药放下,你出去。”宇文枭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比往日似乎少了些冰寒,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
翠儿担忧地看了沈明珠一眼,依言退下,轻轻带上了门。
室内只剩下两人。空气仿佛凝固了。沈明珠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那目光不再如往日般审视或穿透,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沉重而专注。
他走到床边,并未坐下,只是站着。沈明珠能听到他细微的呼吸声,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传来的、属于北境风雪未散的寒意。
“药凉了。”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打破了沉寂。接着,沈明珠感觉到一只微凉但异常宽厚有力的手,轻轻托起了她放在被面上的手腕。
她的身体瞬间绷紧,指尖下意识地蜷缩。
那只手停顿了一下,却没有松开,而是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带着她的手,引导她触碰到了温热的药碗边缘。
“喝了。”他的命令依旧简洁,却少了平日的冷硬,更像是一种……强硬的关切?
沈明珠心中警铃大作。他在试探?在观察她得知“真相”后的反应?在确认她是否会因这“温情”而放松警惕?
她不能露怯,更不能流露出丝毫的软化。父亲的托孤是沉重的枷锁,但宇文枭的野心和城府,同样深不可测。这短暂的“温情”,极可能是另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的开始。
于是,她顺从地就着他的手,微微低头,小口啜饮那苦涩的药汁。浓重的药味弥漫口腔,她眉头微蹙,显露出一丝柔弱与不适。她刻意放慢动作,让自己的指尖在碗壁上微微颤抖,如同受惊的蝶翼。
“苦?”他问。
沈明珠轻轻“嗯”了一声,带着点鼻音,像被欺负的孩子。
短暂的沉默后,她感觉到那只托着药碗的手离开了,接着,一块带着清甜果香的蜜饯被塞进了她的掌心。
她微微一怔。这……这不符合宇文枭一贯的作风。冷酷无情的镇南王,会想到给她蜜饯解苦?
“含着。”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手为之。
沈明珠依言将蜜饯含入口中,丝丝甜意在苦涩中蔓延。她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半边苍白的脸颊,也遮住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冰冷算计。他在演,她亦在演。这“温情脉脉”的假象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接下来的几日,宇文枭一反常态地频繁出现在栖梧院。他不再只是深夜偶尔踏足,而是会在处理公务的间隙过来坐坐,有时只是沉默地坐在窗边看书(沈明珠能听到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有时会让人送来精致的点心,甚至有一次,他屏退众人,亲自为她梳理了被风吹乱的鬓发。
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笨拙,但那指腹偶尔划过她脸颊肌肤的触感,带着薄茧,粗粝而真实。沈明珠的身体每一次都会下意识地僵硬,内心却如同绷紧的弓弦。她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被“真相”冲击后茫然无措、又因他这突如其来的“关怀”而显得略微依赖的角色。她会在他来时,表现出细微的“安心”,会在他递来东西时,指尖“无意”地触碰他的衣袖,然后迅速收回,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羞涩与慌乱。
她在编织一张名为“顺从”的网,试图用这层脆弱的假面,麻痹宇文枭的警惕,为自己争取探查真相的空间和时间。
机会在一个细雨蒙蒙的午后悄然降临。
宇文枭似乎有紧急公务,被墨影匆匆请去书房。临行前,他特意交代翠儿:“看好王妃,别让她吹风。”
沈明珠躺在床上,听到翠儿在外间窸窸窣窣收拾的声音,似乎是准备清洗茶具。她屏息凝神,集中所有听觉。确定翠儿暂时离开内室后,她如同灵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下床榻。
经过这几日的“温存”试探,她对栖梧院的布局早己烂熟于心,即使目不能视,也能凭借记忆和敏锐的听觉避开障碍。她目标明确——宇文枭留在她房中的那件玄色外袍。
她知道他有将重要物件贴身存放的习惯,那件外袍他今早才换下,或许……会遗漏什么?
手指迅速而精准地探入袍袖内侧的口袋。空的。她并未气馁,指尖滑过衣襟内侧的夹层。忽然,她的指尖触碰到一块坚硬、微凉的物事。
不是银票或印章,而是一块……令牌?
沈明珠的心跳骤然加速。她迅速将那令牌抽出,藏入自己的袖袋,然后回到床边躺好,呼吸平稳,仿佛从未离开。
片刻后,翠儿进来查看,见她“睡熟”,便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沈明珠这才在锦被的掩盖下,细细那块令牌。令牌不大,约莫两指宽,触手生凉,应是精铁所铸。正面有凸起的纹路,她仔细辨认——是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反面则刻着几个小字。
她的指尖划过那几个字,血液几乎凝固!
“黑风峪——鹰”。
黑风峪!林风所在的黑风峪!宇文枭的令牌,怎么会刻着黑风峪的标识?!难道……林风所谓的潜伏,根本就是宇文枭布下的一枚棋子?!那她之前传递的所有密信,岂不都落入了宇文枭的掌控之中?!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难道父亲的托孤是假?婚约是假?连这数日的温情也是假?他只是在等她暴露更多,好将沈家最后的希望——黑风峪的三千精锐,连根拔起?!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墨影刻意压低、却难掩急切的回禀声:“王爷!‘风眼’急报!黑风峪那边……有异动!林风……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行动异常谨慎,我们安插的暗桩……被拔掉了两个!他似乎在……追查当年狼牙谷大火的线索!”
狼牙谷大火?!
沈明珠的呼吸骤然停止!十年前,父亲沈镇北率三千铁骑在狼牙谷断后,最终血战三日,全军覆没!宇文枭曾说,他是被父亲托付玉佩的亲兵,侥幸生还!可这“狼牙谷大火”是怎么回事?父亲和三千将士,明明是力战而亡,为何会有“大火”?!
这“风眼”显然是宇文枭监视黑风峪甚至林风的情报组织!而林风在追查狼牙谷大火……这大火,难道才是父亲和将士们真正的死因?这与宇文枭又有何关联?!
墨影的声音带着请示:“王爷,是否启动‘断线’预案?林风此人……太过危险,若让他继续深挖……”
“不必。”宇文枭的声音响起,冰冷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打断了墨影,“让他查。”
短暂的沉默后,他的声音更低了几分,却清晰地穿透门扉,如同冰锥刺入沈明珠的耳膜:
“狼牙谷的灰烬,埋得太久了……也该见见光了。只是……”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森然,“盯紧他。他追查的每一步,本王都要知道。至于沈明珠……她最近,太‘安静’了。继续‘护’着她,看看这潭水下面,到底藏着多少鱼。”
“是!”墨影领命,脚步声迅速远去。
沈明珠躺在冰冷的锦被里,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凉透了。
宇文枭不仅知道黑风峪,知道林风在查狼牙谷大火,他甚至……默许了这种追查!他想借林风的手,挖出狼牙谷的真相?这真相,对他究竟意味着什么?是解脱……还是更大的阴谋?
而她沈明珠,在他眼中,不过是一潭被严密监视、等待鱼儿上钩的死水!所谓的“护着”,不过是更严密的囚禁和监视!
假面温存之下,是步步杀机,是深不见底的权谋漩涡。父亲的托孤玉佩尚在怀中留有温热,而宇文枭那“不死不休”的誓言,此刻听来,竟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她袖中的令牌,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林风在查狼牙谷大火……宇文枭默许他查……
这潭水,比她想象中更深,更浊。她必须找到沉底的真相,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
窗外的雨,似乎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