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请裴管事过来,就说我要用午膳了。"
楚青黛指尖轻叩桌面,又吩咐道:"把饭菜送去账房给张先生。"
春桃抿唇一笑,将装着松子糖的荷包轻轻放在案几上,福身退下。
她心知小姐这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用得极妙——明面上邀裴管事用膳,实则给张本生创造查账的机会。
待众人退去,楚青黛独坐窗前,贝齿轻咬松子糖的甜香在唇齿间化开。
这次出行她精挑细选,只来这两个庄子:一个是为寻张本生这个得力帮手,另一个则是冲着眼前这个将军府最大的庄子而来。
想到方才裴管事处置冷月儿时那狠辣老练的手段,楚青黛眸色微沉。
上一世虽未与此人打过照面,但关于他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她可是如雷贯耳。
今日亲眼所见,更觉此人留不得。
"少夫人,午膳己备好,可要现在用膳?"
裴管事的声音隔着雕花门板传来,刻意压低的语调里透着几分谄媚。
"进。"楚青黛整了整衣袖,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上,摆出将军府主母应有的威仪。
八仙桌上己布好六菜一汤,较之昨日的粗茶淡饭,今日的菜色明显精致许多。
翡翠虾仁晶莹剔透,蜜汁火方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就连盛汤的钧窑瓷碗都透着讲究。
待仆妇们退下,裴管事正要跟着退出,却听楚青黛轻唤:"裴管事且慢。"
她执起象牙筷,状似随意地问道:"听闻你们祖上就侍奉裴家了?"
"回少夫人,家祖蒙老太爷恩典,不仅赐了裴姓,还将这庄子托付。"
裴管事腰板不自觉地挺首,言语间满是自得,"到我这儿己是第三代,二十七岁接掌庄子,如今整整二十年了。"
"想必..."楚青黛夹起一箸清炒时蔬,眼皮都未抬,"这些年没少偷吃吧?"
"那是自——"裴管事猛然惊醒,膝盖重重砸在青砖地上,"少夫人明鉴!裴家赐姓之恩,奴才祖孙三代肝脑涂地也难报啊!"
楚青黛垂眸看着地上发抖的身影,突然将筷子一搁:"这菜,咸了。"
裴管事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中衣。
方才险些脱口而出的自夸,此刻化作喉头的一团硬块。
"裴管事这是做什么?"楚青黛忽而展颜一笑,"我不过玩笑一句,问你这些年定是尝遍山珍海味了。"
她亲手斟了盏茶推过去,"快起来吧,新妇初来,正想听听府里的旧事呢。"
裴管事战战兢兢起身,偷眼打量这位少夫人——只见她眉目如画,笑意盈盈,仿佛方才的刀光剑影只是幻觉。
楚青黛指了指桌上那盏瓷碗里,琥珀色的肉块,“裴管事,这菜少见,不知是怎么做的?”
“这是煨鹿肉”,裴管事语速明显放慢了些。
“这竟是鹿肉?鹿肉我也常吃,这样的还是第一次。”楚青黛故作惊讶。
看裴管事这臃肿的身材,也能猜到一定是个好吃的人。
“不知是如何做的,等我回去也做给老夫人尝尝,定说是你教的方子。”
裴管事说起吃来,果然头头是道“这是鹿腩肉,需用青盐和粟米糠揉搓,取出浮脂。
再如铜盆,注入清水,静置一昼夜,期间换水三次。
陶瓮底垫竹箅,依次铺姜块、葱结,鹿腩皮面向下置入。
加黄酒、山泉水至九分满,投桂皮、丁香。炭火先武后文。
撇尽浮沫;待酒香腾起,换桑木炭文火煨六个时辰。
取出鹿腩,原汤滤净。
肉改刀寸块,复入汤中,加秋油、岩蜜、陈皮、干枣,以琉璃碗覆瓮口,再煨一个时辰。
待汤汁收作琥珀色,肉质莹润如玉,筷触即散为度。”
楚青黛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不愧是行家,老夫人定会喜欢,记你一功。”
裴管事越说越是眉飞色舞,方才的谨小慎微渐渐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在这庄子里作威作福了二十年,如今听得少夫人这般抬举,不免有些飘飘然,连带着说话也放肆了几分。
“少夫人,呈递给老夫人前,需“醒肉”半刻,使肌理回润。”
“裴管事这一道菜下来,怎么也需要八九个时辰吧?”
“那是”,裴管事的头一昂,“好的吃食定是要费些心血的”。
“那倒是我不好意思了”,楚青黛轻笑,“占用裴管事的午饭。”
楚青黛她们一行人到这里不过两个时辰,而先前又一点消息没有透露出来。
这顿饭明显是给裴管事准备的。
这时裴管事才反应过来,自己又入了楚青黛的陷阱。
楚青黛执箸轻点鹿肉,笑意温婉:"裴管事这般精通庖厨之道,想必平日没少钻研。这煨鹿肉的火候,怕是比账本上的数字还要精细三分。"
裴管事额角渗出细汗,强笑道:"少夫人说笑了,老奴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楚青黛忽然抬眸,眼底寒光乍现,"不过是仗着三代经营,把这庄子当成了自家私产?"
裴管事膝盖一软,"扑通"跪地。
"老奴冤枉啊!这鹿肉实属巧合,不过是佃户昨日猎得..."
"昨日?",楚青黛慢条斯理地搅动羹汤,"你倒好一口新鲜"。
窗外传来春桃脆生生的嗓音:"小姐,张先生说他冷得很..."
小丫鬟推门而入,对着楚青黛眨眨眼,"偏这些账本藏在灶膛后头,烤得烫手呢。"
话音未落,就见小丫鬟抱着几册泛黄的账簿进来,最上头那本赫然沾着油渍。
裴管事面如死灰——那正是他藏在暗格里的私账。
楚青黛用帕子裹着手翻动账册,忽然轻笑:"有意思,去岁庄上明明报的是旱灾减产..."
指尖点在某处,"腊月初八佃户陈三家抵债新米二百石?"
裴管事的身躯开始发抖,像极了灶上那盆将化的猪油。
张本生带着一位老妇人进屋,那妇人看到裴管事就扑上去厮打“畜生!还我孙女命来!”
楚青黛使个眼色,张本生连忙拦住老妇。
破旧的棉袄在撕扯间绽开,露出里头絮的竟是枯草。
老妇人声泪俱下的控诉裴管事的罪责,“少夫人,我家只有我一个老婆子了,今日说完这些那怕我就是死,也能闭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