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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是江南最缠绵的囚笼。
长物居的瓦檐垂下水帘，青石板缝隙里钻出墨绿的苔藓，空气沉甸甸地吸饱了水汽，每一次呼吸都像吞下一口潮湿的棉花。
宋祈蜷在临窗的黄花梨榻上，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
千百年来，她早己习惯这种黏腻的时节——人类的愁绪总在雨天发酵，而她的古董店，恰是收容这些发酵物的陶瓮。
檐下铜铃忽然闷闷一响。
宋祈化作人形，倚靠在窗边。
不是风，是伞骨磕碰门框的钝声。
宋祈耳尖微动，琉璃色的竖瞳转向门口。
门被推开一条缝，先探进来的是一柄竹节油纸伞，伞面绘着疏淡的墨兰，雨水正顺着伞骨汇成细流，滴落在门槛凹陷处。
伞沿抬起，露出一张过分素净的脸。
女人约莫五十许，穿着月白软缎旗袍，襟前别一枚羊脂玉兰胸针。
鬓发梳得一丝不苟，唯眼角细纹里嵌着抹不去的倦意。
她怀里紧抱着个紫檀木匣，匣子不大，西角包着褪色的黄铜，阴刻的并蒂莲纹在昏光里泛着幽暗的包浆。
“叨扰了。”女人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可是宋老板？巷口裱画店的徐伯说…您这里收旧物，也收…故事。”
宋祈朝着柜台走去，踩在微凉的地板上。“请进。”她示意女人将伞靠在门边滴水的陶瓮旁。
沈佩如将紫檀木匣轻轻放在柜台上。
匣子触到冰凉台面时，发出一声空洞的微响，仿佛里面盛着半腔空气。
“先父遗物。”她指尖抚过匣盖中央被磨得发亮的莲花心，“肺病拖了三年，走前…反反复复叮嘱，要烧干净。”她顿了顿，目光掠过店内层层叠叠的旧物，像在寻找某种支撑，“可我…下不去手。”
宋祈指尖扫过匣盖边缘，搭在那枚小巧的铜扣上。
“咔哒”一声轻响，铜扣弹开。
一股陈腐的气息弥漫开来——是旧纸张特有的微酸霉味，混杂着若有似无的墨香，还有一丝…清冽的、被时光风干了的荷香。
匣内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十封信札。
信封皆是素白，纸色己然泛黄，边缘被得起了毛边。
每一封都微微鼓起，显然内里夹着东西。
宋祈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挑起最上面一封。
信封上用俊逸的行楷写着“佩如吾儿亲启”，落款是“父 仲文 于病榻”。
“好字。”宋祈评价，声音听不出情绪。她并非客套。
这笔字筋骨内蕴，风神疏朗，若非缠绵病榻，当有更开阔的气象。
沈佩如唇角弯起一丝极淡的、带着追忆的弧度：“他…从前是中学国文教员，写得一手好字，也…极爱写信。”
就在这时，被宋祈挑着的那封信忽然无风自动。
夹在信纸间的一片干枯蜷缩的荷花瓣，飘飘悠悠地坠落下来，正落在沈佩如搁在柜台的手背上。
触感冰凉。
更奇异的是，那早己失去生命、焦褐如纸的枯瓣边缘，竟缓缓渗出一滴晶莹的水珠，顺着沈佩如手背的青色血管滑落，像一滴迟来的露水。
沈佩如猛地缩回手，像被烫到一般，脸色瞬间苍白。
她几乎是慌乱地伸手，想按住那封微微震颤的信：“宋老板！这…这些信，不过是些…父女间的琐碎私话，病中呓语…实在不值一看！”她眼神躲闪，指尖却在微微发抖。
宋祈收回手，金瞳平静地注视着她。
“私话呓语，值得用紫檀木匣珍藏？又值得…夹着这风干的荷瓣？”她指尖轻轻点在那片的枯荷上。
沈佩如语塞，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旗袍下摆。
窗外的雨声陡然密集起来，噼啪敲打着玻璃，将店内本就昏暗的光线切割得更加破碎。
长夜在湿漉漉的寂静中流淌，宋祈双耳警觉地捕捉着店内每一丝声响。
梅雨季的湿气似乎唤醒了某些沉睡的东西。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紧随其后的惊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开！宋祈琉璃金瞳在黑暗中骤然亮起。
不是雷声！
是那紫檀木匣在剧烈震颤！它躺在博古架上，像一颗不安分的心脏，发出沉闷的“嗡嗡”声。
紧接着，一封未曾拆开的素白信封，竟如同浸了水般，从封口处洇开一片深蓝色的墨迹！
那墨迹如有生命，蜿蜒流淌过玻璃台面，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扭曲、伸展，凝成一个个清晰又诡异的字迹：
“青梧：
院角那株白梅昨夜开了三朵，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想起你总嫌它花色寡淡，不及红梅秾艳。可这清冷之气，恰似…”
字迹在此处戛然而止，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喉咙。
宋祈抚过那片未干的深蓝墨迹。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精纯的意念顺着手掌传来——不甘、焦灼，还有一丝…近乎绝望的温柔。
她拿起案头一方沉重的鱼龙纹端砚镇纸，“啪”地压在那不断洇开的信纸上。
“嗡——！”
木匣震颤更剧！柜台上那滩深蓝墨迹猛地向上翻涌，竟凝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虚影！
那影子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身形清瘦，面容模糊，唯有一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此刻正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抓向那方镇纸下的信纸！
更诡异的是，那虚影的手悬在空无一物的砚池上方，手腕竟开始虚虚转动，仿佛在研磨一块看不见的墨锭！
随着他的动作，干燥的砚池底部，竟真的汩汩渗出浓稠如血的新墨！
“原来如此。”宋祈的声音在雷雨间隙响起，带着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叹息，“一缕困在墨里的执念精魂，借人病体，偷写未寄之书…好大的胆子。”
那墨影猛地一滞，研墨的动作停了下来。
它缓缓转向宋祈的方向，明明没有五官，却传递出一种深切的悲怆。
沙哑的低语首接在宋祈的识海中响起，带着墨汁特有的粘滞感：
“…仲文的手…最后几个月…抖得握不住笔…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全了…”
墨影的“手”指向那些落款为“仲文”的信封，虚影剧烈波动：
“…可他…想给佩如写信…想告诉她…别怕…爸爸在…他疼得睡不着…就看着佩如小时候的照片…一遍遍…描她的眉毛眼睛…”
墨影的痛苦几乎化为实质的墨滴，溅落在玻璃上：
“…我…我是他养在端砚里的一缕墨魂…百年香火…才得这点灵性…我看不得他那样…我…我替他写！用我的魂力…摹他的字迹…可…可我写着写着…就忍不住…想告诉青梧…告诉青梧…仲文他…快撑不住了…白梅开了…他…他想青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