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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几个字，泣血般呜咽，墨影剧烈晃动，颜色开始变淡，仿佛随时要溃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天光在连绵的阴雨中艰难透出一丝灰白。
宋祈将那方沉重的紫檀木匣推到呆坐在圈椅里、仿佛一夜苍老了十岁的沈佩如面前。匣盖敞开，露出内里所有的信札。
宋祈的指尖泛起微不可察的金芒，轻轻拂过每一封“仲文”落款之处。
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拭，那些俊逸的“仲文”二字竟如烟尘般淡去，显露出底下被刻意掩盖的另一行字迹——那字迹更为瘦硬清奇，带着一种孤峭的力道，落款赫然是：陆青梧！
所有的信封，收件人依旧是“佩如”，落款却都变成了“陆青梧”！
“令尊的这位‘故交’，收藏颇丰，也颇费苦心。”宋祈的声音平淡无波，指尖却精准地按在木匣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莲花纹凸起上。
“咔。”一声轻响，匣底弹出一个薄薄的夹层。
里面没有信，只有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两个穿着旧式学生装的年轻男子并肩站在一池盛放的荷花旁。
左边一人面容温润，眉眼含笑，正是沈佩如记忆深处父亲周仲文年轻时的模样。
右边一人则身形更为清瘦，鼻梁高挺，嘴唇微抿，眼神带着一丝疏离的书卷气，而他的眉眼轮廓…竟与此刻面色惨白的沈佩如有七分相似！
照片背面，一行褪色的钢笔小字：“仲文、青梧摄于金陵中央大学，民国廿五年荷月”。
沈佩如如遭雷击，猛地站起！鬓边那朵素雅的绢制玉兰无声坠地，滚落在潮湿的水磨石地上。
“不…不可能…”她颤抖着，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疯了一般抓起一封“仲文”的信，指甲狠狠抠向落款处！
脆弱的信纸被撕裂，在“仲文”的墨迹之下，一行用极细铅笔写就、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小字，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眼底：
“代陆青梧寄佩如 阅后即焚”
这行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那个总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沉默寡言却会温柔教她背《楚辞》的“陆先生”…
——父亲书房里彻夜不熄的灯火和低语…
——母亲隐忍的叹息和偶尔投向陆先生背影那复杂的眼神…
——抄家那天的混乱与哭喊…陆先生像疯了一样冲进后院，跳进养睡莲的大缸里，在漂浮的杂物和淤泥中拼命翻找…红卫兵小将的棍棒落在他清瘦的背上…他最后从泥水里举起的，是一本湿透的《楚辞集注》…他脸上那种失而复得的、近乎神圣的喜悦…
——还有父亲弥留之际，死死攥着陆先生的手，浑浊的眼睛望着他，嘴唇翕动，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陆先生俯下身，额头贴着父亲的额头，眼泪大颗大颗砸在父亲枯槁的脸上，一遍遍低声说：“我知道…仲文，我都知道…别说了…省点力气…佩如…佩如就快到了…”
“啊——！”沈佩如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扼住喉咙般的悲鸣，踉跄后退，撞在冰冷的博古架上。
“叮铃铃——！叮铃铃——！”
门口那串沉寂的铜铃，在无风无雨的室内，骤然疯狂摇响！尖锐急促的铃声，如同凄厉的哭嚎！
与此同时，匣中所有的枯荷瓣仿佛被无形的气流卷起，挣脱了信纸的束缚，腾空飞旋！
焦褐的碎片在潮湿的空气中飞舞、碰撞，竟在一片迷蒙的水汽里，拼凑出两个紧紧纠缠、无法分离的名字：
仲文 & 青梧
字迹深蓝如墨，绝望如海。
又一场暴雨倾盆而下。
几日后，沈佩如再次出现在长物居门口。她依旧穿着月白旗袍，鬓边却换了一朵带着晨露的新鲜白玉兰，苍白的面容平静了许多，眼底却沉淀着化不开的哀伤与释然。
宋祈将她引入后院，那里有一口废弃多年、积着半缸雨水的旧陶缸，里面漂浮着几茎枯槁的荷梗。
她将那个沉重的紫檀木匣，轻轻放入了浑浊的水中。
“那年…红卫兵冲进来，”她看着木匣缓缓下沉，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撕字画，砸花瓶…青梧叔…他什么也没顾，就冲到这里，跳进这缸里…疯了一样去捞一本被丢进去的《楚辞》。”
她弯腰，从缸边新发的野荷上，摘下几片嫩绿的荷瓣，撒向水面。“前几日我才发现那书…是父亲送他的定情信物。扉页上写着：‘赠青梧兄雅正，愿如荷之亭亭，不染不妖。弟仲文。’”
木匣彻底沉入缸底的淤泥，只留下一串细密的气泡。
就在气泡消失的瞬间，异象陡生！
那几根早己枯死、黑如焦炭的荷梗，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胀起来。
墨绿的新芽刺破腐朽的表皮，疯狂地向上抽长。
浑浊的水面被翠绿的荷叶覆盖，紧接着，一支并蒂的花苞破水而出，在沈佩如和宋祈的注视下，于滂沱的雨幕中，缓缓绽开两朵洁净无瑕的白莲！
莲心处，没有莲蓬，只有两片并立的、如玉雕琢的莲瓣。其上，深蓝色的墨迹如同天然生成，勾勒出一行清隽的小字：
“己渡劫波，身化清荷。岁月静好，勿念勿寻。”
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刺破厚重的云层，斜斜地照在沾满雨露的并蒂莲上，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宋祈安静地蹲在缸沿，琉璃金瞳倒映着那两朵相依的白莲。
她清晰地看见，两道半透明的、穿着熟悉衣衫的身影，正并肩立于莲畔。
穿长衫的清瘦身影——陆青梧微微侧头，将下巴轻轻搁在穿着旧式学生装——周仲文的肩上。
两人共执一支无形的毛笔，笔尖悬在莲瓣的字迹上，相视而笑。那笑容里，再无尘世的枷锁与悲苦，只剩下跨越生死的宁静相守。
沈佩如静静地看着，看着。
许久，她弯下腰，拾起一朵被雨打落、漂浮到缸边的莲蓬。
莲房空洞，莲子早己不知去向。她剥开干枯的外皮，里面竟藏着两颗碧绿如翡翠、圆润的新鲜莲子。
她拈起一颗，轻轻塞进宋祈的手里。
“尝尝？”她脸上绽开一个极淡、极疲惫，却又仿佛卸下千斤重担的笑容，眼泪却无声地涌出，大颗大颗地坠入莲蓬空洞的巢室，“青梧叔以前总说…新鲜的莲子，心最苦。”
宋祈低头，看着手心那颗碧绿的莲子。她伸出的舌尖，极轻地舔了一下。
一股清冽到极致、随后翻涌起无边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
这苦味，是半个世纪的隐忍，是乱世飘萍的爱而不得，是深埋于泥泞也要护住对方星火的决绝，是生离死别后终于换来的、在晨光雨露中并蒂重开的…那一缕微甜。
她蜷起手，将那枚苦涩的莲子拢在掌心。
数千年来，她尝过太多人间滋味，咸的鱼干，甜的饴糖，酸的青梅，辣的烧酒…唯有这莲心的苦，带着穿透时光的力量，让她的心几不可察地，轻轻颤了一下。
雨彻底停了。天边挂起一道极淡的虹。沈佩如抱着那朵空心的莲蓬，背影消失在长巷尽头的反光里。
宋祈跃上屋檐，金瞳望向后院荷缸。水面倒映着蓝天白云，那两朵并蒂白莲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从未有过那场惊心动魄的墨雨腥风。
只有爪心那枚碧绿莲子残留的苦涩，无声诉说着一段被岁月尘封、又被梅雨唤醒的往事。
是两个男人在时代洪流中沉浮湮灭，最终在宋祈的古董店里获得解脱的隐秘情殇。
是佩如母亲那份深埋心底、无人诉说的巨大牺牲的理解与哀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