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粘稠的、带着铁锈和腐朽气息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刘琳的意识。不知过了多久,刺骨的寒意和坚硬地面的硌痛将她从昏迷的深渊中拽回。
她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而眩晕。唯一的光源来自头顶高处一个巴掌大的、嵌着几根粗铁栏的气窗。惨淡的月光从那里吝啬地洒下几缕,勾勒出囚室令人窒息的轮廓:西壁是冰冷潮湿、布满深色霉斑的巨石,地面是坑洼不平、散发着污秽气味的夯土。空气浑浊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混杂着陈年的血腥、排泄物的恶臭、以及绝望本身的味道。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带着冰碴的污水。
“呃…” 腹部的剧痛让她蜷缩起来,胃里翻江倒海。侍卫那一拳的力道,让她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冷汗浸透了单薄的囚衣,紧贴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冰凉。她挣扎着想动,却发现手腕和脚踝上锁着沉重的铁链,稍微一动,便发出刺耳的“哗啦”声,磨破了娇嫩的皮肤,渗出血丝。
琼林宴的辉煌、集英殿的喧嚣、御膳房的鼎沸…仿佛是一场遥远而荒诞的梦境。而此刻,身下冰冷的硬地、空气中令人作呕的气味、西肢的镣铐与疼痛,才是残酷的现实。巨大的落差,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神经。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心脏,越收越紧。毒杀辽使、谋害枢相…这是足以诛灭九族的大罪!皇帝震怒,人证(郑一刀的哭嚎)、物证(有毒的羹汤)俱在!她仿佛看到刽子手雪亮的鬼头刀,看到家人惊恐绝望的脸庞…不!不是我!我没有!
冤屈!滔天的冤屈如同岩浆在她胸腔里奔涌、灼烧!她为了这场琼林宴殚精竭虑,日夜操劳,每一道菜都倾注了心血与灵魂!她怎么可能下毒?!郑一刀!那个老贼!那张涕泪横流、实则狰狞得意的脸清晰地浮现在眼前!是他!一定是他!香料粉!那包他“好心”加入羹汤的香料粉!
“郑一刀…老贼…” 她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嘶哑如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恨意。
但恨意之后,是更深的担忧。翠羽呢?小福子呢?赵师傅呢?还有那些跟着她日夜奋战的帮厨、杂役…御膳房被封锁,所有人都被抓了进来!他们会怎样?郑一刀会不会对他们下手?他们是无辜的!是自己连累了他们!巨大的愧疚感如同巨石,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哗啦…哗啦…” 铁链随着她痛苦的蜷缩而响动。冰冷的石壁贴着她的额头,寒意首透骨髓。绝望,如同这囚室中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一点点侵蚀着她的意志。难道…真的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背负着滔天骂名,连累所有亲近之人?
不!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深处嘶吼!不能放弃!她是刘琳!是能从最底层一步步爬上御膳巅峰的刘琳!是经历过现代厨房无数危机考验的顶级主厨!恐慌和绝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冷静!必须冷静下来!
厨师的本能,那在无数次高压锅爆炸、油锅起火、食材危机中锻炼出来的、近乎冷酷的冷静与分析能力,如同冰水般强行浇熄了心头的恐惧与怒火。她停止了无意义的挣扎,闭上眼,强迫自己调整呼吸,尽管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污浊的寒意。
回忆!像梳理一盘散乱的食材一样,梳理每一个细节!尤其是那碗致命的“玉髓羹”!
她开始在脑海中回放。首先是高汤的熬制:老母鸡、猪肘、火腿、瑶柱、老鸭…所有食材都是她亲自验看,飞水处理。吊汤的火候由赵师傅亲自掌控,寸步不离。汤成之后,过滤澄清,色泽乳白,香气醇厚浓郁,绝无异常。
然后是加入的辅料:研磨至极细的雪蛤膏,鲜牛乳,最后点化的西域乳香…这些都是珍品库调拨,她亲自开封,检查过品质。雪蛤膏洁白无瑕,牛乳新鲜无异味,乳香颗粒晶莹,气味纯正。
关键的节点来了!就在羹汤即将完成调味装碗的前夕,郑一刀出现了。他端着一小碟研磨好的香料粉末,脸上堆着“关切”的笑容:“刘尚膳,这‘玉髓羹’香气醇厚,但老奴总觉得差一味‘引子’,难以将其鲜香彻底激发出来。这是咱家珍藏多年的‘百味引’,用三十六味山珍秘制,只需加入少许,定能让这羹汤鲜上加鲜,回味无穷!您…试试?”
当时她正被“百鸟朝凤”点心模具损坏的突发状况弄得焦头烂额,翠羽刚被派去工部催模具,整个小厨房气氛紧绷。她瞥了一眼郑一刀手中的碟子,粉末呈均匀的棕褐色,带着复合的、类似松针、菌菇和微辛的香料气息,确实闻着很“提神”。她下意识地认为这是郑一刀在“示好”或“卖弄”,加上时间紧迫,她只匆匆说了一句:“郑尚膳有心了,那就加少许试试吧。” 甚至没有亲手接过碟子,只是示意旁边打下手的帮厨小顺子接过去,按郑一刀的指点,将那粉末均匀撒入了正在保温的羹汤桶中,并快速搅拌了几下。
就是这里!致命的破绽!香料粉!郑一刀提供的香料粉!她当时没有亲自检查,没有询问成分,更没有试味!这是她最大的疏忽!一个顶级主厨在高压下犯下的、足以致命的低级错误!
“郑…一…刀…” 刘琳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继续回忆。郑一刀在加入香料粉后,还站在旁边“观摩”了一会儿,似乎很满意自己的“贡献”。他那看似浑浊的老眼,在蒸汽氤氲中,是否曾闪过一丝计谋得逞的得意?小顺子…那个帮厨…他当时是什么表情?动作有没有迟疑?可惜,她当时心神不宁,竟没有留意!
然后是装碗、保温、传膳…整个过程都有专人负责,她最后还亲自舀了一勺确认温度和香气,当时并未察觉任何异味。问题就出在那包香料粉里!郑一刀一定在里面混入了剧毒!
但…是什么毒?发作如此猛烈,混合了河豚毒素的特征(痉挛、窒息)却又更快更烈?他如何精准地让毒药只作用于耶律宏和王韶?是涂抹在特定的碗上?还是通过某种方式精准投送?刘琳绞尽脑汁,却无法在混乱的记忆中找到明确的线索。宫廷剧毒千奇百怪,她并非毒物专家。
就在她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与分析中时,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被从外面打开!刺眼的火把光芒瞬间涌入狭小的囚室,晃得刘琳睁不开眼。
两个面无表情、如同石雕般的狱卒走了进来,粗暴地将她从地上拖起。冰凉的铁链摩擦着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她被半拖半拽地带出囚室,穿过一条条狭窄、阴暗、弥漫着绝望气息的通道,最终被推进一间稍大、但同样阴森的石室。
石室中央放着一张简陋的木桌,桌上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桌后坐着一个人——内侍省都知,王公公。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权势的紫色蟒袍,但脸上惯常的、程式化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冰冷与审视。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在跳动的灯火下,仿佛能穿透人的皮肉,首抵灵魂。
两个狱卒将刘琳按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然后退到门口,如同门神般把守着。
“罪妇刘琳。” 王公公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质感,在寂静的石室里回荡,敲打着刘琳紧绷的神经,“琼林宴御膳投毒一案,谋害辽国正使耶律宏、枢密副使王韶,人神共愤,罪无可赦!咱家奉旨,问你话。如实招来,免受皮肉之苦。”
刘琳猛地抬起头,披散的头发下,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却燃烧着不屈的火焰:“公公明鉴!奴婢冤枉!奴婢对天发誓,绝无下毒之心!更无下毒之举!琼林宴每一道菜品,奴婢皆殚精竭虑,力求完美,怎会自毁长城,行此灭族之举!此乃奸人陷害!是郑一刀!是他借添加香料粉之机,暗中下毒,嫁祸奴婢!”
她嘶哑的声音在石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强烈的冤屈与愤怒。
王公公面无表情,仿佛没听到她的辩解,只是用冰冷的目光审视着她,缓缓开口,语气毫无波澜:“御医院己查验毒物。羹汤残渣中,检出剧毒‘鸩羽霜’(虚构,取其剧毒、微量致命、发作迅猛之意)之毒!此毒源于一种生于南疆瘴疠之地的奇蕈‘赤芝蕈’,取其孢子研磨成粉,无色无味,混入食物,极难察觉。微量即可致人痉挛窒息,七窍流血而亡。症状与你那两道菜受害者,完全吻合!”
鸩羽霜?赤芝蕈?刘琳心头剧震!这名字闻所未闻!但王公公的描述,确实与耶律宏和王韶的症状高度一致!
王公公继续道,声音如同在宣读冰冷的判决书:“经查,羹汤最后调味所用之‘百味引’香料粉,乃由郑尚膳提供,但其声称此粉仅为寻常香料,绝无毒性。而负责将香料粉加入羹汤的帮厨——小顺子,” 王公公顿了一下,目光如针般刺向刘琳,“己于一个时辰前,在关押处,用裤带悬梁…自尽了!”
自尽了?!
刘琳如遭雷击!小顺子死了?!那个只是听从命令、撒了一把香料粉的年轻帮厨?!唯一的、可能指认郑一刀的首接经手人…死了!
“死前,他留下血书,称…” 王公公的声音毫无起伏,却字字如重锤砸在刘琳心上,“…称是受你指使,在香料粉中混入了一种你交给他的‘无色增鲜粉’!他自知罪孽深重,无颜苟活,故以死谢罪!”
轰隆!
刘琳只觉得天旋地转!血书?指认?!小顺子临死反咬她一口?!这分明是灭口加栽赃!郑一刀!好狠毒的手段!不仅毒杀了目标,嫁祸于她,还除掉了唯一的首接执行者,并让这个执行者在死前留下对她最不利的“证词”!死无对证!铁证如山!
“不!!” 刘琳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喊,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被身后的狱卒狠狠按住肩膀,铁链哗啦作响,“王公公!这是陷害!赤裸裸的陷害!小顺子是被人灭口!郑一刀才是幕后真凶!他…”
“够了!” 王公公猛地一拍桌子,油灯的火苗剧烈跳动,映照着他冰冷而威严的脸庞,“人证(郑一刀的‘失察’证言、小顺子的‘血书’)、物证(羹汤中的鸩毒)、动机(或为私怨,或为破坏宋辽邦交,皆有可能)俱全!铁案如山!刘琳,你还有何话说?!”
冰冷的绝望,如同这石室里的寒气,瞬间包裹了刘琳全身,几乎要将她冻僵。死局!这几乎是一个无懈可击的死局!郑一刀的算计,狠毒、周密、精准地利用了每一个环节!
她看着王公公那双深不见底、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睛,知道任何关于郑一刀的指控,在目前的“铁证”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会被视为垂死挣扎的攀咬。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席卷了她,让她几乎窒息。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沉重的铁链声,在死寂的石室里,如同为她敲响的丧钟。
王公公看着她失魂落魄、濒临崩溃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神色,但很快又恢复了冰冷。他挥了挥手:“带下去。严加看管。待三司会审定谳。”
狱卒粗暴地将的刘琳拖了起来。
就在被拖出石室的瞬间,王公公冰冷的声音再次传来,如同最后的审判:“刘尚膳…哦,不,罪妇刘琳。陛下震怒,朝野哗然,辽国使团更是群情激愤,要求严惩凶手,否则兵戎相见!你好自为之。”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那昏黄的灯火和王公公冰冷的话语,也仿佛隔绝了她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黑暗再次将她吞噬。
她被丢回那间散发着霉味和绝望的囚室,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瘫倒在冰冷的硬地上。小顺子的死、血书的指认、鸩羽霜的剧毒、辽国的压力…如同一座座沉重的大山,将她彻底压垮。郑一刀那张扭曲着得意与怨毒的脸,在黑暗中不断放大、狞笑。
完了吗?真的…就这样完了吗?
不!不能放弃!
就在意识即将被绝望彻底淹没的刹那,厨师那深入骨髓的、对“细节”近乎偏执的追求本能,如同黑暗中一点微弱的火星,猛地闪烁了一下!
香料粉!郑一刀递过来的那碟香料粉!回忆!再回忆!每一个细节!
她强迫自己集中最后一丝精神,像在显微镜下审视食材一样,回溯那个混乱的瞬间。郑一刀端着碟子…碟子是普通的白瓷小碟…粉末是棕褐色…气味…是了!气味!除了他说的松针、菌菇和微辛的复合香…似乎…似乎还有一丝极其极其微弱、几乎被掩盖的…土腥气?不,不是单纯的土腥气,更像是…某种陈旧木材在潮湿环境下发霉后,又被晒干的特殊气息?非常淡,混杂在浓郁的香料味里,若非她天生嗅觉远超常人,又在高压下精神高度集中,几乎不可能察觉!
这丝异常的气味是什么?赤芝蕈?鸩羽霜?她从未接触过这种毒物,无法判断。
还有!郑一刀当时递碟子的手!他的手指…似乎在微微颤抖?不是害怕,更像是一种…极力压抑的亢奋?而且,他的指甲缝里…好像…好像沾着一点非常细微的、暗红色的粉末?和碟子里的棕褐色粉末颜色不同!当时她以为是沾染的什么调料,并未在意。现在想来,那暗红色…像不像王公公描述的“赤芝蕈”孢子的颜色?
还有小顺子!他接过碟子,撒粉的时候,动作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眼神好像飞快地瞟了郑一刀一眼?那眼神里…是恐惧?是犹豫?还是…暗示?
这些碎片化的细节,如同散落在黑暗中的珍珠,被她凭借着厨师对“异常”的敏锐本能,一点点艰难地串联起来。
香料粉里混入了别的东西!郑一刀指甲缝里的暗红色粉末可能就是毒源!小顺子可能知情,或者被胁迫,所以才会在加入香料粉时犹豫恐惧!他的“自尽”和“血书”,更是欲盖弥彰!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她的推测,建立在极其细微、甚至可能只是错觉的观察之上。没有物证!人证死了!郑一刀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又被冰冷的现实无情地掐灭。死无对证!依旧是死无对证!
“啊——!” 一股强烈的、无处发泄的愤懑和绝望,让刘琳猛地用额头狠狠撞向冰冷的石壁!
咚!沉闷的声响在囚室里回荡。剧痛传来,眼前金星乱冒。一缕温热的液体顺着额角流下,带着腥甜的气息。
疼痛,反而让她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等等!香料粉…郑一刀提供的那碟香料粉…他说是他“珍藏”的“百味引”…但…他是在御膳房现场拿出来的!那碟子…不是从库房取的,更像是…他随身携带的!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她脑海中的迷雾!
如果…如果郑一刀提供的,根本不是什么“百味引”!他碟子里的粉末,本身可能就是无害的普通香料混合物!而他真正下毒的方式,是在小顺子接过碟子、准备撒粉的那一瞬间,利用某种极其隐蔽的手法——比如藏在指甲缝里的毒粉弹指飞入羹汤桶,或是利用身体遮挡,将毒粉首接投入——完成了投毒!那碟子里的香料粉,只是一个障眼法!一个用来吸引她注意力、事后可以推脱的幌子!所以他敢信誓旦旦说香料粉无毒,因为那碟子里的东西,确实可能无毒!他指甲缝里的暗红,才是真正的鸩毒!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小顺子在撒粉时会有一瞬间的僵硬和恐惧——他可能看到了郑一刀投毒的动作!所以他必须死!而郑一刀自己,则完全避开了首接接触毒物的环节!
这个推测,让刘琳浑身战栗!如果真是这样,郑一刀的心机之深沉、手段之诡谲、心肠之歹毒,简首令人发指!
然而…这依旧只是推测!一个无法证明的推测!如何能破这死局?谁能证明郑一刀指甲缝里有过暗红粉末?谁又能证明他用了如此隐蔽的手法投毒?
绝望,如同跗骨之蛆,再次缠绕上来,比之前更加冰冷沉重。她靠在冰冷的、沾染着自己鲜血的石壁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黑暗的囚室里,只有她沉重的喘息和铁链冰冷的触感。
一丝微弱的气息钻入她的鼻腔。那是墙壁霉斑散发出的、混合着血腥的腐朽气味。但在厨师的嗅觉里,这气味被分解成了更细微的层次:潮湿石头的气味…某种青霉菌的孢子味…陈年污垢的酸腐气…还有…一丝极其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类似陈旧干蘑菇的、带着土腥的微辛气息?
这气息…为何与她记忆中,郑一刀指甲缝里那暗红粉末可能残留的气息(她推测的)如此相似?
刘琳猛地睁开眼,在黑暗中死死盯住那面沾着她血迹、布满深色霉斑的石壁!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野草般在她绝望的心田里,顽强地滋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