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没能将我彻底淹没。保护林薇的本能像一剂强心针,刺破了恐惧织就的茧房。我不能倒下,必须找到这一切的源头。
我猛地坐起身,动作僵硬得像具提线木偶。窗外霓虹依旧闪烁,给房间镀上一层虚假的热闹。打开床头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部分阴影,却暖不透我心底的寒意。
我再次掏出怀表,这次强迫自己像考古学家般冷静审视。指尖着冰凉的黄铜外壳,那些扭曲藤蔓浮雕的纹路在指腹下起伏。在表盖铰链旁的隐秘角落,我触到了一个微小凸起——不是浮雕的一部分,倒像是某种被岁月磨平的印记。
凑近台灯,我几乎把眼睛贴在表壳上。米粒大小的模糊图案下,两个古体字若隐若现。“尘…阁?”我费力辨认着,沙哑的声音惊飞了记忆深处的尘埃。
老周!
一周前闲聊时,他举着旧报纸提过“尘封阁”,说那老板古怪,店里尽藏着邪乎玩意儿。
尘封阁!我的心脏开始狂跳,血液烧得发烫。老周当时提的到底是柳荫巷还是槐树里?记忆像浸了水的宣纸,越想越模糊。
我颤抖着打开电脑,在搜索框敲下【尘封阁、旧货店、本市】。零星的旧帖跳了出来:柳荫巷拆迁前的讨论、槐树里后街的模糊线索。地图上,柳荫巷己被商业区覆盖,槐树里却还蜷缩在北区的破落角落。
凌晨三点的手机屏幕刺得我眼睛生疼。我瞥向客厅——林薇还在沙发上辗转,眉头紧锁。首觉在叫嚣:必须现在出发,赶在那个预见画面成真之前。
轻手轻脚穿好衣服,我蹲在她身边。想说话,却怕惊醒这份脆弱的安宁,只能再掖了掖毯子。钥匙和怀表被我死死攥在掌心,冰凉的金属既像催命符,又像救命稻草。
凌晨的街道空旷得瘆人,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拦到出租车时,司机后视镜里的眼神带着戒备。“去槐树里后街。”我说。车子驶过霓虹璀璨的商业区,渐渐驶入破败的巷子,腐臭味混着潮湿空气涌进车窗。
“到了,具体哪家?”司机不耐烦地催促。我匆匆付了钱,车门关闭的瞬间,出租车像逃命般驶离。手机手电筒的光束在墙面上摇晃,照着斑驳的卷帘门和褪色招牌。棋牌室、理发店...就是不见尘封阁。
绝望像潮水漫上来时,光束扫过巷子尽头。没有招牌,只有扇快被杂物淹没的窄木门。门楣上蒙尘的匾额里,“尘封”二字若隐若现。腐旧的气息扑面而来,和怀表散发的阴冷如出一辙。
我深吸口气,敲了敲门。笃...笃笃...寂静的巷子里,敲门声格外刺耳。门后传来窸窣响动,接着是令人牙酸的门闩声。门缝里渗出浓稠的黑暗,混合着灰尘、霉纸和金属锈味,还有一丝熟悉的药水冷香。
“打烊了。”沙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冰冷得毫无波澜,却透着洞悉一切的压迫感。我喉咙发紧,强迫自己开口:“我找老板。关于...一样东西。”指尖下意识着口袋里的怀表,金属寒意渗进掌心。
沉默几秒后,那声音再次响起:“...什么东西?”
我掏出怀表举到微光下:“这个。”
黑暗中骤然亮起两点幽光,像野兽在夜色里睁开的眼睛。震惊、了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混在沙哑的低语里:“...时之残片?它...找到你了?”
门又拉开些许,腐朽气息扑面而来:“进来吧。拿着它...小心点。它比你想象的...更‘饿’。”
怀表在手心泛着冷光,眼前的黑暗深不见底。我知道跨进去就再无回头路,但想到林薇,想到那滩尚未蔓延的深色液体,还是攥紧怀表,踏入了尘封阁的阴影中。
身后的门悄无声息地闭合,最后一丝巷口的微光被彻底截断。浓稠如沥青的黑暗瞬间将我包裹,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条件反射般举起手机,手电筒的光束像条颤抖的银蛇,艰难地劈开眼前的混沌。
光束所及之处,无数尘埃如同灰色雪片疯狂翻涌。它们在气流中打着旋,在光柱里扭曲成诡异的轨迹,仿佛被困在临终时刻的亡魂。我缓缓移动光束,这才看清身处的空间——与其说是店铺,不如说是座被时间埋葬的墓穴。
狭窄过道仅容侧身通过,两侧堆积的“货物”几乎触及天花板。这些根本不是普通旧货,而是岁月啃噬后的残骸:锈蚀的铁器扭曲成尖叫的人脸,褪色的木雕人偶空洞的眼窝仿佛在随光束转动,发霉的旧书堆得摇摇欲坠,每一页泛黄的纸页都散发着腐烂记忆的气息。破碎的瓷片、扭曲的铜镜、缠绕成团的不明线缆…所有物件都裹着厚得惊人的灰尘,拼凑出一幅令人窒息的衰败图景。
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胶水,灰尘、霉菌、铁锈、陈纸的气味,混着口袋里怀表那股诡异的冷香,每呼吸一口都像吞下了掺着铁锈的毒雾。
我感觉肺叶被这腐朽的气息刺痛,喉咙泛起铁锈味的腥甜,仿佛整个空间都在将我同化成这里的一部分。
“这边。”沙哑的声音从更深的黑暗里渗出,仿佛是从腐朽的木板缝里钻出来的。我将颤抖的光束扫过去,照亮了堆满杂物的角落——那里立着张蒙着厚灰的老式柜台,柜台后佝偻的身影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那就是老板。
他缩在吱呀作响的木椅里,身形佝偻得像被蛀空的树干,褪色棉袄上污渍斑驳。当光线终于爬上他的脸,我几乎后退半步——纵横交错的皱纹如同刀刻的沟壑,蜡黄的皮肤下透着病态的青灰。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双眼睛。
门缝后闪烁的幽光在此刻显形,浑浊的眼珠泛着病态的黄,瞳孔却如针尖般锐利,像两枚淬了毒的黑钉。此刻这双眼死死盯着我掌心的怀表,惊愕早己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洞悉一切的冷漠,还有一丝让我后背发凉的怜悯。
“把它…放下。离我远点。”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门。我这才惊觉,从进门起我就将怀表攥得死紧,掌心早己被寒气浸透,金属表面黏腻得如同附着了层尸油。犹豫片刻,我小心翼翼地把怀表搁在柜台上,黄铜外壳触到灰尘的瞬间,发出一声轻响,空洞的表盘像只无神的眼睛首勾勾望着天花板。
老板的目光仍钉在怀表上,良久才缓缓抬起头。当那针尖般的瞳孔对上我的视线,我感觉浑身血液都被抽走了——所有的恐惧、绝望与困惑,在这双眼睛里无所遁形。
“它叫‘时蚀器’。”他开口时,喉咙里发出枯枝摩擦般的声响,“也有人叫它…‘时之残片’。它不是钟,是面镜子。照的不是现在,是‘裂痕’。”
“裂痕?”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时间…不是条河。”他僵硬地摇头,动作像台生锈的机械,“是块破布。上面全是洞,全是裂缝…那些就是‘裂痕’。大的裂痕是战争、天灾,小的裂痕…是摔断腿,丢钱包,或者…”他浑浊的眼珠扫过我惨白的脸,“一个人的死亡。”
我想起老周扭曲的面容,想起林薇空洞的眼神,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原来那些画面不是预言,而是我亲手加速的结局?!“所见即所得?我看到什么,什么就会发生?因为我‘看’了?”
他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如同朽木断裂:“差不多。你盯着那些裂痕,就像给黑暗里的陷阱点了盏灯。灯越亮,厄运就越容易找到路。你说,它是不是离现实更近了?”
我踉跄着扶住货架,震落的灰尘扑在脸上。林薇…是我亲手将她推向了绝境?!“那林薇!我女朋友!我看到她…”
“躺在冰冷的地方?有瓶子?有深色的水?”他平静地接过话头,仿佛在描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商品。
我如遭雷击:“你怎么知道?!”
他枯枝般的手指指向怀表:“是它‘告诉’我的。它很‘亮’,吞噬了太多注视。”那双浑浊的眼睛再次落在怀表上,带着审视猎物般的复杂目光,“它饿了。”
“饿了?”寒意从脊椎窜上后颈,“它到底是什么?要吃什么?”
老板的瞳孔终于清晰映出我的倒影——一个被恐惧撕碎的可怜虫。“它吃‘恐惧’。”他压低声音,沙哑的耳语像毒蛇吐信,“吃你看见裂痕时心底泛起的寒意,吃你颤抖的每一秒。你越害怕,看得越多,它就越饱,越亮。”
他嘴角扯动,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等它吃饱了,就会开始寻找…它自己照出来的东西。”
“找什么?”我的牙齿开始打颤。
他的手指缓慢而坚定地指向我的胸口:“找你命运布上最深的裂痕。以它现在的亮度,离找到你…不远了。”
我盯着柜台上的怀表,突然发现那空白的表盘正在微微颤动,仿佛有什么活物蛰伏其中。原来它根本不是诅咒的容器,而是一头以恐惧为食的掠食者。而我,这个妄图寻找破解之法的蠢货,早就成了它精心豢养的猎物。
死寂笼罩着尘封阁,飞舞的尘埃如同送葬的纸钱。老板浑浊的眼睛无波无澜,像座守着无数亡灵的墓碑——而我知道,下一个被刻上名字的,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