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一连串的“不得”,阿宁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默默接过那堆象征着新身份的物品,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布料和冰冷的木牌,左肩胛骨下方的旧烙印似乎又隐隐刺痛了一下。
西后罩房第三间。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劣质皂角、陈旧木头和年轻女孩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狭小昏暗,靠墙摆着两张简陋的木板床,一张空着,另一张床上,一个圆脸、梳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正盘腿坐着,笨拙地缝补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听到门响,她抬起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阿宁。
“你就是新来的阿宁姐姐?”小姑娘声音清脆,带着点怯生生的甜意,“我叫翠儿!赵管事说了,以后咱们住一屋啦!”她放下针线,跳下床,热情地迎上来,“姐姐,你脸色好白,是不是冻着了?快进来暖和暖和!”
翠儿……像一株生长在阴暗角落却努力向阳的小草,单纯,热情,带着未经世事的天真。她的存在,像一道突兀的光,刺破了阿宁周身死寂的冰壳。
阿宁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她走到那张空床前,将粗糙的婢女衣服放下,目光扫过这间逼仄简陋的屋子——斑驳的墙壁,漏风的窗纸,硬邦邦的床板。比起暗卫营冰冷的石室和刑堂弥漫的血腥气,这里至少……有个人气儿?虽然这人气儿廉价得可怜。
“姐姐,你……你以前在哪儿当差呀?看着不像粗使丫头……”翠儿凑过来,大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
“以前……在乡下庄子。”阿宁垂下眼,声音平淡无波,拿起那套靛蓝衣裙开始换。动作间,她刻意放缓了速度,掩去了曾经刻入骨髓的利落和警惕,展现出一种笨拙的、属于底层婢女的迟钝感。易容的最高境界是骗过自己,如今,她需要扮演的,是一个叫“阿宁”的、平凡到尘埃里的粗使婢女。
“哦……”翠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即又兴致勃勃地开始分享,“姐姐我跟你说,府里最近可热闹啦!咱们大人要大婚了!娶的是吏部尚书的嫡女,真正的千金小姐!听说那嫁妆,十里红妆都排不完呢!府里上下都忙疯了,内院天天张灯结彩的……”
翠儿叽叽喳喳的声音,成了阿宁新生活里唯一的背景音。她沉默地听着,像一个最称职的树洞。从翠儿口中,她听到了府里为筹备婚礼的种种忙碌:库房开了又开,搬出无数珍奇古玩布置新房;绣娘日夜赶工,只为主母缝制最华美的嫁衣;厨房的灶火昼夜不息,预备着流水席的山珍海味……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小的针,在她冰封的心湖上留下一个微不足道却密密麻麻的针眼。
她也听到了更多府里的“见闻”:
“听说肃王爷对咱们大人可看重啦!前几日还特意派人送了贺礼来,是一对价值连城的东海明珠呢!啧啧,那可是三皇子殿下啊!”
“东跨院新来的那个柳姨娘,仗着自己会唱几句小曲儿,眼睛都快长到头顶上去了,昨儿还因为茶水烫了一点点就罚小桃跪了一个时辰呢!呸,得意什么,还不是个妾……”
“王管事家的婆娘又在后角门跟卖菜的吵架了,为了两个铜板吵得唾沫横飞……”
“厨房的李大娘偷偷跟我说,新主母的陪嫁嬷嬷可凶了,刚来就把小厨房的几个婆子训得跟鹌鹑似的……”
这些琐碎的、带着烟火气的、甚至有些无聊的八卦,像潮水般每天涌入阿宁的耳朵。她只是听着,偶尔在翠儿问及时含糊地应一声,手里那把半旧的竹扫帚,日复一日地扫过外院东侧回廊冰冷的青石板,扫过西角门甬道上飘落的枯叶。动作缓慢、笨拙,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疲惫和麻木。
她成了这座繁华府邸里最不起眼的背景板。穿着粗糙的靛蓝衣裙,头发用最普通的布条松松挽起,低着头,弓着背,沉默地挥动着扫帚。那些曾经引以为傲的绝技——易容、轻功、暗杀——仿佛真的随着“三娘”这个名字一起被埋葬了。她现在只是个“阿宁”,一个只想图清净、不想再沾血的扫地婢女。
只是,当翠儿兴奋地拉着她,指着远处内院方向张灯结彩的喧嚣,当隐约的喜庆乐声穿透层层院落飘到外院,当府中管事趾高气扬地呵斥着加快布置进度的下人们……阿宁握着扫帚柄的手指,总会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泛白。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属于“三娘”的冰冷锐光。然后,她会更加用力地扫着地上的落叶,仿佛要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连同尘埃一起扫进角落的簸箕里。
大婚的日子,终于到了。
天未亮,整个沈府就彻底沸腾起来。内院的方向,人声鼎沸,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喜庆的喧哗隔着重重院落都清晰可闻。外院的下人们也都被调动起来,洒扫庭除,布置灯彩,脚步匆忙,脸上都带着紧张和一丝与有荣焉的兴奋。
只有阿宁负责的东侧回廊和西角门甬道,相对僻静。翠儿也被临时抽调去帮忙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依旧穿着那身靛蓝粗布衣,握着那把半旧的扫帚,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扫着早己干净无尘的青石板。动作机械,眼神空洞,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
午时将近,迎亲的队伍即将回府。
府中正门方向传来的喧嚣声浪达到了顶峰!鞭炮震天响,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如潮水般涌来。即使隔得这么远,也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喜庆浪潮。
阿宁握着扫帚的手,猛地顿住了。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远处内院方向层层叠叠的飞檐翘角。那里,是这场盛大婚礼的中心,是他即将牵着那位高门贵女的手,踏上那条……或许真的铺就着某些人鲜血的红毯的地方。
她没有去看,也没有像其他好奇的下人一样试图靠近窥探。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风吹起她额前几缕散落的碎发,拂过她苍白而毫无表情的脸颊。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寂,像一潭结了冰的死水。
许久。
她重新低下头,握紧了手中的扫帚,更加用力地、仿佛要将青石板刮下一层皮般,狠狠地扫了起来。竹枝刮过石板,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沙——沙——”声,在这片与内院喧嚣格格不入的寂静角落里,固执地响着。
热闹是他们的。
而她,只是阿宁。
一个扫地,浇花,图清净,不想再沾血的……婢女。
一把被弃置角落、等着生锈的……扫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