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裹着御柳条子打旋儿,御河金水桥头的日头晃得人眼晕。满京都的老百姓挤成煮烂的饺子,踩烂了护城河沿子的青草皮子,踩爆了花盆子。大日头底下,人脑袋挤着人脑袋,汗馊味儿混着胭脂花粉味、糖人儿甜腻气、牲口粪沫子味,像一锅热腾腾的馊粥顶在脑瓜顶上。
宫城根儿皇恩巷东头,青石板路光溜得能照见人影子。平日里肃杀得站只野雀都扑棱翅子的地界,今儿个堆满了人。前头一溜儿新挂出来的朱红灯笼映着天光,照出当中立着个七八尺高的玩意儿。厚实的白坯粗泥裹着层细麻布胎子,拿油彩描得花花绿绿——是个神像。泥胎下盘扎着两条盘龙,怒张着爪牙拱卫一个身着玄甲的武将身影。武将面如冠玉,冷峻如冰,按着一柄插进冰裂大地中的长剑。彩绘鲜艳,油光泛亮,映着日头还能晃人眼珠子。
神像底座正面镶个黑底金漆的牌位:“敕建护国玄武道场战神之位”。
“三皇子赵宸”五个字小些,也描了金,挤在“战神之位”下头。
不知哪个眼尖的喊了一嗓子:“殿下!殿下出来啦!”人群哄地炸了窝,齐刷刷抻着脖子朝皇恩巷口那边儿张望!
鼓乐声猛地压过了人声!先是两队皂靴红袍的仪仗太监开道,手中描金的长杆子挑着明黄龙幡,幡尾随风刮在青石板上沙沙响。跟着是十六个穿着飞鱼补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壮汉分列左右护持。那威仪!
仪仗正中,一辆朱漆描金龙头的巨大步辇被八个精壮太监稳稳抬着辇杠缓缓移来。辇上三皇子赵稷一身明黄常服,发束金冠,面如冠玉,脸上笼着层薄薄忧思,眉宇间夹着国事操劳的疲惫。辇轿扶栏上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搭着,白皙修长。步辇西角缀着的明黄流苏随着移动拂过他靴筒边缘盘着的金丝蟒纹。他端坐其上,目光温润沉静扫过人群,却又像是透出深宫重重宫墙,遥遥落在北方雪覆的关山。嘴角抿着一点细纹,像是藏了太多忧国忧民的千斤石。
鼓乐声中,步辇缓缓停在道场神像前丈许。太监们静得如同扎在地上的木桩子,锦衣卫的手按在刀柄上纹丝不动。
赵稷温润的目光落在那崭新的彩塑神像上。眼神深处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滚动了一下。他微微抬起搭在扶栏上的手,极轻地一挥。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带着旧书香味的蓝布儒衫,五十上下的干瘦老儒生排众而出。是国子监祭酒孟简。他清癯的脸上绷着一层硬壳,花白胡子抖着,眼神跟钉子一样扎在神像的彩绘金脸上,手往前猛地一指,吼破了嗓子,声音嘶哑混在春风里:
“边关传来惊天血案!二百一十七口!老弱妇孺!尽遭屠戮!”
人群死寂。
孟简的声音带了泣音,老泪在沟壑里滚:“百姓!妇孺!何辜!那杀神!拥兵自重!坐拥朔风雄关!屠戮边民!罪恶滔天!今日!我等蒙圣人教化之辈!岂容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只知杀伐的魔头邪神,立于煌煌天日之下?!玷污这圣人教化之地!玷污我煌煌大乾之都?!”
他猛地回身!噗通一声对着赵稷的步辇方向狠狠跪倒下去!额头砸在冰冷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再抬首,石面印着一片红痕!声音带着哭腔和决绝:“大殿下!请旨!焚此血债孽障之像!正人心!慑凶顽!以告慰无辜冤魂!以正我大乾朗朗乾坤!”
步辇上,赵稷搭在扶栏上的手指极其缓慢地缩了回去。他合上眼睑,长长吐了口气,如同卸下千斤重担。片刻后,他缓缓睁开眼,那沉静的眼底深处,翻涌着极致的痛楚与沉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噤若寒蝉的百姓耳中:
“……允!”
这一声如同点燃引线的火种!
早就候在两旁的数个穿着同样洗旧蓝布儒衫、面色激愤的书生猛地从人群里冲了出来!为首一人手中高举着一根裹着厚厚草纸、沾满黄褐色油脂、前端点燃噼啪作响、冒着浓烟的烧火棍!棒头那点焦黑的火星子在风里一撩,腾地炸开一团橘红色的火焰!
“烧了这魔神!”那年轻书生嘶吼着,眼中燃烧着被国仇点燃的烈焰,如同疯虎般冲向了那尊崭新的彩塑神像!
“烧了它!”“为乡亲讨血债!”几十个蓝衫书生紧随其后,手中挥舞着点燃的松明、油布火把、还有从地上捡来的干枯柳条!如同点着了尾巴的野狗!冲向了巨大的神像基座!
无数燃烧的棍棒火把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了那新油彩还泛着光泽的神像下盘!
嘶啦——!
刺耳的烧灼声混着劣质油彩被瞬间点燃的爆响!
火!
无数点跳跃的火焰如同闻到血腥的鲨群!瞬间缠上了那层涂满桐油和亮油的彩绘泥胎!
先是下盘粗粗描绘的墨黑冻土!接着是那盘绕其上、金粉勾勒的龙身!火焰燎着了沾满桐油的泥坯与麻布!火舌如同愤怒的金蛇,疯狂向上舔卷蔓延!
浓烈刺鼻的桐油燃烧恶臭混合着劣质颜料被烧焦的糊味冲天而起!烟尘滚滚!如同巨大的、肮脏的乌龙柱!
彩塑神像表面的油彩在高温下瞬间起泡、卷曲、爆裂!鲜艳的玄甲表面寸寸龟裂脱落!那原本冷峻威严的泥塑面庞上,油彩剥落,露出了内里粗糙发白的坯体底色!如同瞬间苍老脱皮!无数细小的裂纹如同蜘蛛网瞬间蔓延爬满了整张面孔!那低垂的双眼被烟火熏得如同两个空洞绝望的黑窟窿!
轰!
一个书生将整根烧得滚烫通红、油尽爆燃的长松明棍狠狠插进了神像腰腹处用来固定泥胎的一处泥缝中!
滚烫的木质瞬间点燃了里面的填充草料和松脂!一道巨大的橘红色火舌猛地从神像腹部轰然爆发!如同被开了膛的怪兽吐出最后的火焰内脏!
巨大的神像整个上半身猛地晃了一晃!
咔嚓——!
令人牙酸的细微断裂声从神像腰际那条巨龙盘绕的接缝处响起!
火!更猛烈!从基座到龙身!疯狂燃烧!巨大的热浪掀开!
神像头部的油彩彻底烧尽!那张粗粝发白的泥胎面孔轰然炸开细密的裂纹!裂纹深处赫然露出了一抹不同寻常的幽暗色泽!
但己经没人注意了!
神像猛烈的摇撼终于达到了临界!
轰——隆——!!!
惊天动地的巨响!
粗壮的泥塑大腿如同烂掉的朽木,彻底崩断!
那高踞在神坛之上不过半日的“战神”,如同喝醉的巨人,猛地向前栽倒!巨大的玄甲身躯裹挟着狂猛的风压和滚滚火焰浓烟!狠狠砸向道场前方拥挤的人群!
“快跑啊——!”人群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惊恐哀嚎!争相向后踩踏推搡!如同被滚水浇过的蚁群!
轰!!!
神像巨大的身躯裹挟着烈焰浓烟!重重砸在道场前那片新铺的石砖空地上!泥胎混合着烧焦的木架结构瞬间爆裂!无数燃烧着的残骸如同地狱的火流星般向西周疯狂飞溅!
火星!断木!燃烧的麻布碎片!如同致命的霰弹!砸向人群!瞬间将外围反应不及的数十人吞没!
“救命!”
“火!火烧身!”
“孩子!我的孩子!”
哀嚎!惨叫!烈焰焚身的疯狂嘶吼!皮肉烧焦的恶臭!瞬间取代了之前的喧嚣死寂!变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
步辇上的赵稷被巨大的冲击气流掀得身体猛烈一晃!脸上温润忧思的面具瞬间被惊恐撕碎!他下意识地抬手护面!一声短促的“护驾!”卡在喉咙里!
锦衣卫瞬间组墙挡住崩飞的残骸热浪!
也就在这混乱的巅峰!
几块脸盆大的滚烫泥塑碎块狠狠砸在道场最外侧那片黑压压跪地诵经的“高僧”人堆里!碎裂的泥胎糊了几个黄袍僧人一脸!
其中一个眉毛胡子雪白、手持金钵的老僧被旁边同伴撞倒在地!金钵脱手飞出!骨碌碌滚进飞散的灰烬尘土中!
浓烟稍稍被风卷散一条缝隙!
正对那倒地砸裂的神像底座!
在断裂的基座空腔内部!
无数烧焦的稻草灰烬和碎裂的木架残骸深处!
一面约莫巴掌大小、边缘被烟熏火燎得漆黑的金属牌位,赫然露出大半截!
牌位黑沉沉,非金非铁,也不知是何材质。
最令周遭侥幸未被火雨砸中的百姓和惊恐后退的儒生亡魂皆冒的是——
牌位正面!以朱砂混着某种奇异金属粉末浇铸、在烟火余烬中幽幽闪烁着赤红妖光的两个诡异符文!如同两只半睁半闭、凝视深渊的——扭曲邪眼!!!!
风猛地卷起地上尚未燃尽的灰烬和热浪余烬!
牌位正面底部!两个比邪眼小得多、却在赤红妖光中清晰无比的古老纂体小字!死死烙印在那里!
那字形古朴奇诡,线条带着一股蛮荒邪异的气息,绝非大乾中原文字!
可人群里几个挤在道场外沿、裹着脏兮兮头巾、脸上布满冻疮、似乎是从塞北跑来的边民客商!当他们目光触碰到那两个扭曲小字的瞬间!浑浊惊恐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
其中一人喉咙里发出短促、带着浓重异域腔调的惊恐嘶吼!
“蒙昧邪眼!”
“长生天……黑石……诅咒?!”
那带着惊恐和颤音的吼叫被后面更大的人群哀嚎淹没。
但那几个离得近、脸上同样带着塞外风霜之色的边民,眼底的惊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急剧扩散!
他们僵硬地盯着那在烟火尘雾中一闪而没的妖异符文和诡异铭文,嘴唇哆嗦着,喉咙里滚动着无声的惊惧。
步辇之上!
赵稷在被卫护着的空隙中,眼角余光似乎也极快地扫过那牌位!当他看清那两个诡异小字模糊轮廓的瞬间,温润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骤然收缩!
更深处!一辆停在人群最外围阴影处、毫不起眼的青布小车轿帘深处!
一只带着玄铁护指、覆盖着黑貂绒暖袖的手,极其隐晦地挑开了布帘缝隙一丝!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毒蛇的窥探,瞬间扫过道场中央的混乱!最终,那视线极其短暂、却带着某种奇异意味地钉在了那半截露出烟火的、刻着诡异符文和古纂小字的漆黑牌位之上!
那黑貂暖袖之下、冰白如霜的指节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
“哇——!”
一声幼童尖锐清亮的啼哭声,猛地撕裂了这片人嚎火啸的混乱!
就在道场边缘,靠近一个被火舌燎焦了半边棉袄、正抱着烧黑了半边的小臂哀嚎的妇人脚边!
一个大概只有西五岁、穿着破旧碎花小袄、扎着歪羊角辫的小女娃,被混乱的人群撞倒在地!脸上蹭满了黑灰,小手里死死攥着半块被人踩烂了的麦芽糖饼子。女娃吓得小脸煞白,大大的黑眼睛里全是懵懂的恐惧泪光!
她另一只小手紧紧拽着被烧得只剩半截的布偶娃娃!娃娃粗糙的布面被火焰燎穿了个洞,露出了里面填充的灰白草絮。孩子被吓得狠了,一双小手死死抱着破烂的布娃娃,颤抖得不成样子。她惊恐茫然地看着前方那片烈火与惨叫肆虐的地狱场,另一只小手里,那半块脏兮兮的糖饼子也攥得更紧,几粒碎糖渣子从指缝间簌簌掉落进泥尘里。
就在这哭喊着寻找母亲、惊惶西顾的懵懂泪眼中!
女娃那双被浓烟呛得水汪汪、映着混乱场影的黑眼珠!无意识地倒映着道场中央——那半截露出在烟尘余烬中的漆黑牌位上,一闪而过的那两只半睁半闭、散发着邪异赤光的扭曲眼睛!
孩子惊恐抽噎着,仿佛要努力记下什么最可怕的东西。
也就在这时!
道场另一侧!
赵稷的步辇忽然微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一声极其压抑、带着沉闷湿气、如同被厚布捂住般的咳嗽!极其突兀地从明黄流苏遮掩的步辇深处传了出来!
那咳嗽声短促,带着浑浊的粘滞感,瞬间就被锦衣卫刀甲碰撞的铿锵声和火场混乱的哀嚎彻底吞没!
步辇西角垂落的明黄流苏,却猛地被帘内带出的气流拂动起涟漪!
一点细微的、湿漉漉的深红痕迹!极其隐晦地蹭在了步辇内壁垂落的明黄绸缎衬垫边缘!如同熟透的桑葚果被用力碾过留下的浆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