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嘴崖下的风,像是裹了刀子。卷起地上的碎雪粒子,抽在裹着厚皮袄的人脸上,生疼。黑石戈壁边缘那片能避风的山坳子,此刻却成了个堆满裹尸布的坟场。十几峰运货的大骆驼东倒西歪地戳在冻硬的土地上,驼峰瘪了,被豁开的肚肠子拖出来冻成了冰溜子,混着粪水在地上摊开一大片油腻发亮的黄黑色污冰。破箱子、烂麻袋片撒了一地,被风吹得滚来滚去。
几个穿着破夹袄、脸冻得青紫的商队护卫,浑身血呼啦的,拿刀拄着烂泥地才能站稳。有个断了腿的,背靠着死骆驼的肚皮坐着,被豁开的大腿露着白生生的骨头碴子,血早流干了,冻成了发亮的紫黑色冰壳子。他那条腿就那么硬邦邦地伸着,旁边半袋扯破的麦麸子撒出来,粘在冰壳血污上,被雪渣子一盖,脏得看不出颜色。人眼珠子早空了,灰蒙蒙一片,只有嘴巴还微张着,像是临死前没喊出来的话。
老王头佝偻在个歪倒的货箱子旁边。身上的皮袄撕了好几个口子,冷风顺着缝往里钻,冻得他首抽抽。怀里死死抱着个粗布小包袱,硬邦邦裹着个方块印子,那是他最后半块刮剩的冻疮膏药坯子,算命的说是能换半袋子粗盐。他枯树枝似的哆嗦着,想从那箱子底下抽点没烂的破绸子出来挡风。箱底压着的几匹江南织造的上等天青缠枝莲暗纹缎子,被血水泡透又冻硬了,扯都扯不动,只勾出几根挂丝的烂线头。
“老……老王头……”一个满脸被风刮出冻疮血口子的年轻护卫拖着伤腿挪过来,嘶哑着嗓子问,“就……就这点膏药了?”他盯着老王头怀里那包袱,眼窝深陷里带着点绝望的光。
老王头没抬头,浑浊的老眼木然地盯着那箱底浸血的烂绸子,从冻裂的嘴唇里挤出点儿气声:“熬……熬不出了……刮得……刮得露了老底了……”他怀里那药坯子表面被刮得坑坑洼洼,像块烂了的土疙瘩。
风猛地打了个旋,卷起一撮粘着干涸黑血的沙土碎冰碴子,狠狠抽在旁边一个商队管事的脸上。那管事穿着件厚实的貂皮领绸袍子,可早撕得成了破布条子,沾满了黑黄油污。他脸煞白,嘴唇哆嗦着,没管脸上的污冰,一只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疯了一样在倒下的破箱子间翻找。箱子里头的上品官窑白瓷茶碗碎成了渣,混着冻得发黄的茶叶末子,黏糊糊糊在地上。几匹准备贩给狄戎贵族的云霞霓彩提花蜀锦被扯了出来,半卷扔在血污冰面上,吸饱了腥气,硬得像铁皮。还有装着南洋进贡龙涎香膏的檀木匣子也裂开了,散发着浓烈到发馊的香甜气。
“完了……全完了……”管事抓着一把碎瓷渣子,手抖得不成样子,碎瓷的边缘割破手心,渗出细密血珠,也顾不上了,“这批货……是押了房契田契才从江南挪腾出来的啊……还有高昌老王要的八十西卷《金刚经》!金粉泥金抄的!都……都……”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话还没说完,被冷风一呛,剧烈咳嗽起来。
老王头听着那破风箱似的咳声,浑浊的眼珠子挪了一下,落在脚边一个被砸扁了的细长黑陶罐子上。罐口裂了大口子,里面粘稠发亮的黑色膏油混着泥土和血污流了一地,冻结在地上,映着天光泛着一层恶心的油腻光。旁边散落着几块压箱的金饼子,被血污裹了,也跟废铁片差不多。
“走!快走!黑石谷的贼来了——!”远处一个靠在土坡上放风的护卫猛地跳起来,撕心裂肺地狂吼!手里那卷沾满污血的破旗子不要命地挥舞!
嗡——!!!
如同热油锅里泼进了冰水!
山坳里所有垂死挣扎的伤者!所有翻捡的护卫!全炸了窝!!
“跑!往坡后灌林子跑!!”有人用刀鞘胡乱指着方向。
“保命!保命要紧!东西不要了!!”
惊恐绝望的嚎叫声瞬间撕裂了风啸!人群如同被沸水浇了的蚂蚁,不分方向,只想逃离这片死地!有人拖着断腿爬,有人踩着冰面滑倒,有人撞翻了本就歪斜的骆驼尸骸!
老王头被身后一个逃命的护卫狠狠撞了一下!佝偻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怀里死死护着的药包袱重重砸在了一块棱角尖利的冻土疙瘩上!
噗嗤!
那层裹着的粗布被狠狠戳破!硬邦邦的药膏坯子应声裂开!露出里面灰白色、像冻土块一样的膏粉!哗啦啦洒了一地!
“我的药——!”老王头喉咙里爆出一声短促的、如同母兽被剜了崽子般的嘶鸣!枯瘦的手不顾一切地伸向那摊救命的膏粉!指头在冰冷污秽的土石里绝望地抠挖!指甲缝里塞满了泥血冰渣!浑浊的老眼瞬间被泪水和绝望糊满!
也就在这时!
轰隆隆——!!!
一片浓稠的墨色云雾!如同被无形的巨手驱赶!从天边黑石戈壁方向!滚着沉闷的雷音!带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铁锈和羊膻恶臭!朝着乱成一锅粥的商队残骸!铺天盖地席卷压盖而来!!
那不是云雾!
是近百匹精壮的黑色狄戎战马!浑身覆盖着沉重粗糙的铁甲!只露出燃烧着嗜血光芒的!马背上!穿着同样漆黑如墨、绘满诡异惨白色骷髅头符纹皮甲的骑士!如同从地狱钻出的杀神!沉默!迅捷!如同刀锋切入了烂泥!
为首的巨汉手持一柄弯月骨刀!刀身缠绕着冰蓝色的诡异磷光!马蹄践踏着雪泥血污!瞬间就将几个没来得及跑开的商队护卫拦腰斩断!连惨叫声都发不出!下半身还在奔跑!上半身己在马蹄下化为血泥!
刀光如同死神的镰刀!冰冷地挥动!卷起大片冰冷的血雨腥风!人群最后的抵抗瞬间瓦解!只剩零星的、被屠杀的绝望哀嚎!
混乱的中心!老王头枯瘦的身子佝偻在那摊被撞翻的膏粉前!绝望地徒劳地扒拉着冰冷的泥土!全然不顾身后席卷而来的死亡阴影!
嗤——!!!
一道裹着惨白色冰焰的骨刃弯刀!撕裂空气!带着洞穿虚空的刺耳尖啸!如同毒蛇!首取老王头毫无防备的后颈死穴!!
快!超越了肉眼捕捉的极限!
冰冷的死亡触感瞬间攀爬上了老王头松弛的皮肉!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呔——!”
一声虎吼如同平地惊雷!在侧面炸响!一道乌沉沉、卷了刃的巨大斩马刀裹挟着腥风!斜刺里如同门板般横扫过来!
当——!!!
震耳欲聋的金属撞击轰鸣!刺目火星如同被惊扰的毒蜂疯狂炸开!
斩马刀带着巨大的力量狠狠撞开了那致命弯刃!巨大的力量将那狄戎骑士连人带马撞得猛地一个趔趄!攻势瞬间被打断!
是高朗!他脸上那道蜈蚣疤在血光映衬下狰狞得跳动!斩马刀被他魁梧的身躯抡圆了!顺势狠狠劈向那惊魂未定的骑士!
噗嗤!
刀锋入肉的闷响!那骑士的肩甲如同纸糊般被撕裂!肩胛骨碎裂!半个膀子耷拉下来!粘稠的暗血狂喷而出!染红了他座下黑马的脖颈!
高朗身后!十几个满身血污、手持卷刃破枪烂矛的朔风关老卒如同不要命的狼群!猛地扑向那些因首领受挫而微显迟滞的狄戎黑骑!
“保货!把那些狗日的挡出去!!”
叮叮当当!噗嗤!叮当!
兵刃撞击的锐响!铁甲撕裂的闷声!骨头断裂的脆响!濒死的惨嚎!瞬间在狭窄的山坳里混成一片!
混乱血腥的中心!
老王头依旧佝偻在那摊救命的膏药粉前!枯瘦的手在污血烂泥里疯狂地扒拉着!将那些沾着血污和秽物的灰白色膏粉连同肮脏的雪泥、碎草渣子一把把塞进那破得只剩半块的粗布包袱皮里!
冰冷的烂泥塞满了他的指甲缝!碎草渣子混着膏粉冻在指头上!他浑然不顾!浑浊的泪水和脸上的泥血混成一团!喉咙里滚着压抑的呜咽!
也就在他抓起最后一小撮被无数只混乱马蹄反复踩踏、早己泥泞不堪看不出膏粉本色的污物时!
混乱厮杀的间隙!
一个被砍断战马前腿摔下的狄戎骑士!就在老王头侧前方几步外挣扎着想爬起!他脸上盖着狰狞的骷髅鬼面!的皮肤上纹满了靛青色扭曲的蝰蛇刺青!
就在他翻身支肘的瞬间!
一道极其细微、裹在血腥恶风里几不可闻的锐响!
嗤!
一支尾部带着靛青色羽毛的短小弩箭!如同潜伏的毒牙!极其刁钻地从斜后方一架倒塌的、浸满油腻血污的骆驼木鞍具缝隙里射了出来!
噗!
精准无比地洞穿了老王头前方不远处一个正背对着他、疯狂护卫着几名商队伙计向坡后灌丛撤退的朔风关老卒的腿弯!
“啊!”老卒扑通跪倒!粘稠的黑血瞬间从膝盖窝飚射而出!
“老葛——!”旁边有人惊叫!
也就在那老卒跪倒、老王头的视线被短暂吸引过去的瞬间!
那泥污里挣扎的狄戎骑士眼中爆出一点死光!另一只没被锁死的枯手如同鬼爪!极其隐蔽地、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残影般!猛地甩向老王头身前那滩烂泥膏粉堆!一小撮极其细微、粉末状的、呈现出妖异靛蓝色的东西脱手而出!精准无比地混入了老王头最后一把抓起的泥污膏粉堆里!
老王头毫无察觉!最后一小把泥污膏粉被他死死摁进怀里的破包袱皮!
包袱用尽最后力气被他哆嗦着系上!死死捂在怀里!混着血泪泥污的脸上只剩下空茫的庆幸与解脱!
呼——!!!
一道更加猛烈的罡风从侧面卷来!夹杂着浓烈血腥!
是高朗!他撞开纠缠的黑甲骑士,巨大的身影猛冲而至!蒲扇般的大手精准无比地、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一把将还在泥污里捞药的老王头如同拎小鸡般捞起!夹在腋下!魁梧的身体如同奔牛撞向混乱人群的最薄弱处!死命挤出被狄戎铁骑压迫的死地!
“走——!!”高朗的咆哮炸响!
那泥污中试图暗算的狄戎骷髅面骑士发出一声不甘的低吼!一支破矛狠狠钉进他的眼窝!终结了最后一丝挣扎!
混乱血腥的战场上!
呼啦啦——!!
几卷没来得及被拖走、裹在混战人群和死马烂箱边缘的极品江南丝绸!那“锦绣十丈红”的货签还在上面挂着!被一只巨大的、沾着血泥的狄戎马蹄猛地踏过!
噗嗤!刺耳的撕裂!
鲜红灼目的丝绸如同燃烧殆尽的晚霞残片!被硬生生撕裂开来!一半被扯烂拖向黑暗戈壁深处!另一半……则被死死缠裹在了一具刚刚倒下、尚在抽搐的老兵冰冷僵硬的腿骨上!瞬间被涌出的污血浸透!冻成了刺目的、带着诡异死亡气息的猩红冰棱!
旁边!一峰被流矢射穿了眼珠子的巨大商驼轰然倒地!驼铃坠下!巨大而沉重的驼铃狠狠砸在一块凸起的、冻结着暗血和内脏碎渣的黑色砺石棱角上!
铛——!!!
一声宏大又短促、带着绝望回响的悲鸣炸裂!驼铃应声碎裂!
无数扭曲的铜铃碎片裹着铃舌!在寒风中如同垂死者最后喷溅的泪与血!向着无尽混乱黑暗的戈壁!散落!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