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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钦此”收笔，笔锋如刀，在明黄的绢帛上留下一个凌厉的印记。
王良掷笔于案，那声响在寂静的大殿里如同惊雷。
他抬眼，目光扫过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李芳。
“李芳。”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老奴在！”
李芳几乎是瞬间便躬身上前，动作快得没有一丝迟滞，宽大的绛红色蟒袍袖口垂落地面。
“此诏，即刻明发天下。司礼监与内阁，”王良的指尖在那份墨迹淋漓的诏书上轻轻一点，如同按下了某种庞大机器的开关，“会同吏部、礼部，详议各科取士细则。文科，由翰林院牵头；武科，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共议；农科，户部主理，工部协办；医科，太医署拿出章程；工科，由将作监主导。十日之内，朕要看到条陈。”
李芳心头巨震。
十日！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五科并立，前所未有，每一科都牵扯着盘根错节的衙门和根深蒂固的旧规。
这分明是要用新帝的雷霆手段，硬生生劈开一条新路！
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同时也有一股烈火在干枯的心底燃起——这是司礼监前所未有地深度参与朝廷核心政务的起点！
他深吸一口气，将腰弯得更深，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凝重：“老奴领旨！定当竭尽驷钝，不负陛下重托！”
“去吧。”王良挥了挥手，目光重新落回那张巨大的舆图上，仿佛那冰冷的线条能吸走他所有的疲惫。
李芳倒退着，无声而迅疾地消失在乾清宫幽深的门廊阴影里，像一滴水融入了黑夜。
那卷沉甸甸的圣旨，被他紧紧拢在袖中，如同捧着一团即将点燃燎原烈火的火种。
诏书飞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消息从宫墙之内，如同长了翅膀的惊鸟，一夜之间便飞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继而以六百里加急的速度，向着帝国的每一个角落辐射开去。
起初是死寂，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
紧接着，便是轩然大波。
翰林院值房内，茶盏碎裂的声音格外刺耳。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窗外，仿佛要戳破这离经叛道的天穹：“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工匠、农夫、郎中……竟能与圣贤门徒同列科场？牝鸡司晨，斯文扫地！礼崩乐坏，国之将亡啊！”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末世的悲鸣。
“胡闹！简首是胡闹！”兵部衙门里，一位勋贵出身的侍郎拍案而起，脸色铁青，“打仗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让那些泥腿子、走方郎中，靠着摆弄些奇技淫巧就能与世代将门子弟争锋？这置我辈武勋于何地？置祖宗成法于何地？”
他愤愤地来回踱步，脚下名贵的波斯地毯被踩得皱成一团。
质疑、愤怒、惶恐……如同瘟疫般在旧有的秩序维护者中蔓延。
那些世代簪缨的清贵，那些盘踞军中的勋戚，那些垄断了知识解释权的士林领袖，感到了脚下根基的剧烈摇晃。
他们引经据典，痛心疾首，在私下的聚会中，在衙门的公牍往来里，激烈地抨击着这道颠覆性的诏书，斥之为“乱命”，是年轻皇帝不知天高地厚的胡作非为。
然而，在更广阔的天地，在那些被高门大户的朱门隔绝的世界里，诏书激起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滔天巨浪。
江南水乡，烟波浩渺的太湖之畔。
一座依山而建、规模宏大的织造工坊内，机杼声日夜不息。
坊主沈万石，这个凭借一双巧手和对织机近乎痴迷的钻研，从一个小小的机户一步步打拼成一方巨贾的中年人，正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刚刚送抵的朝廷邸报。
当他看清那道分科取仕诏书，特别是“工擅营造格物者，入将作监效力”的字样时，那双因常年熬夜绘图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
他猛地抬头，看向身边几个同样衣衫沾满油污、却眼神专注的年轻大匠，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听见了吗？朝廷开科了！开的是工科！我们这些摆弄机括的匠人……也有机会了！”
几个年轻人面面相觑，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欢呼，粗糙的手掌重重拍在一起，眼中燃起了从未有过的炽热火焰。
那是对身份桎梏被打破的狂喜，是对自身价值被认可的激动。
巴蜀之地，群山环抱中的一个小小村落。世代行医的孙家，几间简陋的茅屋前晒满了各色草药。
须发皆白的老郎中孙思邈，颤抖着双手将邸报凑到昏花的眼前，反复确认着“医通岐黄本草者，授太医署职”的字句。
浑浊的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滴在手中那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神农本草经》上。
他猛地转身，对着院子里正在奋力捣药的孙子孙仲景嘶声喊道：“景儿！景儿！放下！快放下药杵！”
他激动得语无伦次，“朝廷……朝廷开医科了！太医署！是太医署啊！我们孙家……悬壶济世的道，要通了！”
少年孙仲景愕然抬头，沾着药泥的脸上先是茫然，继而，一股巨大的、从未敢奢望过的热流冲上头顶，让他几乎握不住手中的铜杵。
西北边陲，风沙漫天的黄土塬上。
一处贫瘠的军屯卫所，残破的土墙在朔风中簌簌发抖。
老兵赵铁柱佝偻着背，吃力地挥动着一把豁了口的锄头，试图在干硬如铁的土地上刨出一点活命的希望。
他唯一的儿子赵虎，一个十七八岁、骨架粗大却面黄肌瘦的少年，蹲在地头，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天际线。
一个识字的屯长喘着粗气跑过来，挥舞着一张皱巴巴的纸：“铁柱！虎子！天大的好消息！朝廷开武科了！不拘出身！只要弓马娴熟，懂兵法！虎子！你有力气，打小就机灵，去试试啊！”
赵铁柱手中的锄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茫然地看向屯长，又看看儿子。
赵虎猛地站了起来，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饿狼般的光芒，那是绝境中看到唯一生路的渴望和凶狠！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发白，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武科……”
寒门士子、潦倒匠人、乡野郎中、边军子弟……无数双原本被时代的尘埃所遮蔽的眼睛，被这道诏书骤然点亮。
他们奔走相告，激动得语无伦次。
沉寂己久的藏书楼、荒废的演武场、偏僻的药铺、喧闹的铁匠铺……无数角落都响起了压抑己久的、充满希望的读书声、操练声、辩论声。
一股无形的、渴望打破枷锁、改变命运的洪流，开始在大周沉寂的土地下汹涌奔腾，汇聚成一股足以改天换地的力量。
旧秩序的哀鸣与咒骂，在这股新生的、充满野心的声浪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