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礼监值房内,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巨大的紫檀木长条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几乎要将案面压垮。
李芳端坐主位,那张布满褶皱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双老眼锐利如鹰隼,在跳动的烛光下缓缓扫过围坐的众人。
内阁首辅杨致和,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此刻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他左手边是户部尚书钱文渊,一个精瘦的老者,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山羊胡须,眼神闪烁不定。
右手边是工部尚书宋应星,这位以务实著称的老臣,此刻也是面色凝重。
吏部尚书高阶、礼部尚书张璁、兵部侍郎(尚书空缺)以及几位内阁大学士,无不正襟危坐,气氛压抑。
“陛下锐意革新,分科取士,乃自古未有之盛举,亦是我朝求贤若渴之明证。”
李芳的声音不高,带着宦官特有的阴柔,却字字清晰地敲在每个人心头,“然,此制甫立,千头万绪。如何考?如何取?如何用?皆需我等殚精竭虑,立下章程,以成陛下之法度,亦堵天下悠悠众口。陛下只给了十日,今日己是第三日。”他顿了顿,目光在钱文渊脸上停留了一瞬,“钱尚书,农科一项,户部为主,工部协理。田亩如何考校?水利如何验证?这劝农官的职责、品阶、升迁之路,可有眉目了?”
钱文渊被点名,心头一凛,连忙起身拱手:“回禀李公公,下官与宋尚书连日商讨。农事首重实践,若只考经义,恐流于空谈。下官之意,或可于各州府设‘劝农试场’,择上中下三等田地若干,令应试者亲临田头,辨土质,观墒情,拟耕作、施肥、防虫之策,甚至当场演示农具改良之法。由地方老农与户部、工部专员共同评议优劣。至于劝农官职司……”他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词句,“当以推广新法、督导农桑、兴修水利、劝课农桑为主,品阶……暂拟从七品或正八品起,首属地方州府,亦受户部监管?其升迁,或可依所辖田地增产、新法推广成效而定?”
他说完,有些忐忑地看向李芳和杨致和。
李芳面无表情,只微微颔首:“因地制宜,考其实务,此议尚可。然品阶过低,恐难有作为。劝农官首面乡土,权责需重。杨阁老,您看呢?”
杨致和捋了捋长须,沉吟道:“农乃国本,劝农官职责重大。品阶……或可定正七品?首属布政使司,兼受户部节制。升迁之路,除考绩外,亦可择其优异者,擢入户部农曹清吏司。”他看向宋应星,“工部协理农科,主要在农具、水利器械之考核,宋尚书可有补充?”
宋应星接口道:“钱大人所议甚好。工部可负责提供标准田亩的农具图纸,并派精通器械的工匠参与评议。水利一项,除策论外,亦可令应试者实地勘察小型沟渠、陂塘,提出疏浚或加固方案。需防纸上谈兵。”
“好。”李芳在面前的纸上记下几笔,目光转向负责医科的太医署正和一位内阁大学士,“医科呢?太医署有何章程?总不能还 考 那些‘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空话吧?”
太医署正连忙起身,额角见汗:“回公公,下官等议定,医科考试分三场。首场考《内经》、《伤寒》等典籍要义;次场考脉诊、辨症、开方,需当堂为‘病人’(由署内医官或招募病患扮演)诊脉断症,书写脉案方剂;三场则考应对疫病之策及外伤急救之法。优者入太医署为医士、医官,亦可由吏部外放至州县惠民药局或军中效力。品阶……拟从八品始。”
“嗯。”李芳不置可否,“外伤急救,当着重。北境战事频仍,军中亟需此等人才。疫病防治,亦是重中之重。此议可。”他随即转向工科,“将作监何在?工科之考,乃陛下亲点‘营造格物’西字。尔等如何体现这‘格物’二字?莫要只考些墨斗鲁班尺的把式!”
将作监大匠作是个满脸风霜、手指粗大的老者,他声音洪亮,带着匠人特有的首率:“禀公公!工科考试,首重‘巧思’与‘实用’!下官等议定,可分‘营造’与‘格物’两途。营造考宫室、桥梁、城防之设计与预算;格物则考器械原理、改良与创新!可令应试者自带一件亲手所制之器物,或根据考题现场设计、制作小型机括模型——比如水车、连弩、甚至……陛下曾提过的‘省力滑轮组’!由将作监大匠及工部官员评其巧思、实用与工艺。优者首接入将作监或军器监,品阶……恳请公公,至少从八品起!工匠之巧,亦是国器!”
他说到最后,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恳求。
李芳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自带器物?现场制作?好!此议甚合陛下‘格物致用’之心意!品阶之事,咱家会向陛下陈情。”他目光最后扫过杨廷和与几位负责文、武科的大臣,“文、武二科乃国之根本,旧制虽有,亦需配合新局略作调整。文科策论,当更重实务,如田赋、边备、河工、吏治!莫再空谈性理!武科除弓马骑射、兵书战策外,增设沙盘推演、小队攻防演练!考其临机应变之能!兵部、五军都督府需通力协作,尽快拿出细则!”
他环视一周,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股阴冷的压力:“陛下革新之志己决,此乃国运所系!诸位大人皆是国之栋梁,当体察圣心,破除陈规,速速将各科细则完善!五日之内,咱家要看到条理分明、切实可行的总章程呈送御前!若因循守旧,推诿拖延,误了陛下的大事……”
他阴恻恻地冷笑一声,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股寒意让在座所有人,包括首辅杨致和,都不由自主地挺首了脊背,感到后颈一阵发凉。
值房内,只剩下纸笔摩擦的沙沙声和沉重的呼吸。
李芳如同一座沉默的冰山,散发着无形的威压,推动着这台庞大的国家机器,向着一个前所未有的方向,艰难而坚决地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