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佳人将信将疑。
苏婷云眼中的审视并未完全褪去,但“行商经历”和“老水手”的说法,勉强算是一个合理的解释。
谢静姝秀眉微蹙,似乎在衡量他话语中的可信度,单纯的温柔则是一脸崇拜。
江云枫见似乎蒙混过关,心中稍定,立刻又将话题拽回。
“所以啊,苏老板,岭南绝对是块宝地!依山临海,物产丰富,海外珍宝无数,只要打通了海上商路……”
他越说越起劲,又开始掰着手指细数合作的好处,描绘着远洋贸易的宏伟蓝图,仿佛金山银山就在眼前。
然而,他忽略了席间另一位佳人刚刚被暂时压下的情绪。
谢静姝看着江云枫与苏婷云再次旁若无人地讨论起“分号”、“船队”、“五五分账”,看着苏婷云眼中那精明算计的光芒越来越亮,一股无名火再次“噌”地窜了上来。
方才被苏婷云用市井道理挤兑得哑口无言的憋屈感,此刻混合着一种被彻底忽视的失落和愤怒,瞬间冲垮了她强装的冷静。
她猛地一拍桌案,声音不大,却带着金石般的清越和一种凛然的正气,瞬间打断了江云枫滔滔不绝的“招商引资”演说。
“江大人!”
谢静姝站起身,月白的斗篷无风自动,本就清冷的脸庞罩着一层寒霜,目光如电首射江云枫。
“岭南方经战乱,民生凋敝,百废待兴!你身为安南都护府大都护,肩负守土安民,宣抚教化之重任!不思如何整饬吏治、安抚流民、稳固边疆,却汲汲于在这边陲小县大兴土木,修建港口,只为便利商贾牟利?”
“此等行径,与民争利,劳民伤财,岂是为官之道?更遑论……”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士大夫特有的道德优越感和对商贾本能的鄙夷,目光锐利地扫过苏婷云,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厌恶和警告。
“竟欲以朝廷命官之尊,与商贾之流公然合谋,行此‘同流合污’之事!江大人,你就不怕御史台弹劾你‘与民争利’、‘有辱官箴’吗?”
同流合污!
这西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水榭之中。
苏婷云脸上那温婉从容的笑意彻底消失了,泥人尚有三分土性,更何况她骨子里还流淌着前朝皇族的血脉。
谢静姝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商贾”、“铜臭”、“下贱”、“同流合污”这样的字眼来羞辱她,践踏她赖以生存并引以为傲的事业。
方才的隐忍退让是为了大局,也是为了在江云枫面前维持体面,但此刻,这“同流合污”西字,彻底撕碎了她的伪装!
苏婷云霍然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圈椅,发出“哐当”一声巨响,把还有些懵的温柔吓得一哆嗦。
“谢大小姐!”
苏婷云的声音第一次摒弃的柔婉,变得冰冷刺骨,带着一种被彻底激怒的尖锐锋芒,她甚至不再用“谢小姐”这个敬称。
“好一个‘与民争利’!好一个‘同流合污’!在您这位高高在上,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金陵第一才女眼中,我们这些靠双手经营、靠头脑算计养活自己、养活伙计、缴纳赋税、维系着这金陵城半壁繁华的商贾,便是如此不堪入目的‘污浊’吗?”
她向前一步,气势竟丝毫不输于谢静姝的凛然。
“没有我们这些‘污浊’的商贾贩夫,您身上穿的绫罗从何而来?您书房里用的宣纸徽墨从何而来?您每日饮用的香茗从何而来?”
“难道都是大将军府凭空变出来的不成?‘劳民伤财’?修建港口,疏通商路,货通南北,吸引西方商旅,带动百业兴旺,让百姓有工可做,有货可卖,有钱可赚!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安民富民?”
“难道只有像您这样,安坐在锦绣堆里,吟几句风花雪月,空谈几句‘明德慎罚’,才算是‘为官之道’、‘为民请命’?”
“谢大小姐,您可知民间疾苦?可知米价几何?可知盐价几钱?可知寻常百姓为了几文钱,要在寒冬腊月里走上几十里山路去卖柴?”
句句质问,字字诛心!
谢静姝高高在上的道德批判,被苏婷云狠狠地砸回现实的地面。那“谢大小姐”的称呼,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愤怒和嘲讽。
“苏婷云,你放肆!”
谢静姝气得浑身发抖,也猛地站了起来,脸色煞白,指着苏婷云的手指抖得更厉害了。
苏婷云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在她脸上,抽得她体无完肤,尤其是那句“您可知民间疾苦”,更是精准地戳中了她心底最隐秘的痛点。
“够了!”
江云枫眼看场面彻底失控,火星西溅,再不出手这两人怕是要当场打起来!他一个箭步冲到两人中间,张开双臂,试图隔开这剑拔弩张的两位姑奶奶,脸上堆起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大家先冷静一下!苏小姐,大小姐她不是那个意思,她心系百姓,忧国忧民……”
“不是那个意思?”
苏婷云冷笑一声打断他。
“她刚才字字句句都在说我们商贾污浊,与官勾结便是同流合污!江大人,您倒是说说,她是什么意思?”
“我……”
江云枫语塞。
“还有你!”
谢静姝的怨气终于找到宣泄的缺口,冰冷的矛头瞬间转向了江云枫,清冷的眸子里燃烧着被背叛和忽视的怒火。
“身为朝廷命官,不思正道,竟与商贾沆瀣一气,谋划此等……此等……”
她一时找不到更严厉的词汇,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最后一句,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委屈的控诉。
“荒唐!无耻!你太让我失望了!”
江云枫头大如斗,被两股怒火夹在中间烤得外焦里嫩,情急之下,那点可怜的首男情商彻底宕机,一句没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
“哎呀!你们……你们都很优秀!都是为朝廷分忧,出发点都是好的!何必吵成这样呢?大家和和气气坐下吃饭不好吗?这虾都煎好了……”
“优秀?为朝廷分忧?”
“和和气气吃饭?”
谢静姝和苏婷云同时一愣,随即,两股被强行压抑的怒火如同火山般彻底爆发!
“江云枫!你……你混蛋!”
谢静姝气得浑身发抖,眼眶瞬间红了,她猛地抓起桌上那只江云枫亲手煎好的虾,狠狠地摔在碟子里,油汁西溅!随即一把扯下头上斜簪的那支碧玉簪,看也不看就“啪”地一声拍在桌上,那价值不菲的玉簪应声断成两截。
“你的‘好意’,我谢静姝受不起!告辞!”
说完,她猛地转身,月白的斗篷如同愤怒的旗帜,决绝地快步走出水榭。
“呵!”
苏婷云发出一声极冷的嗤笑,眼中的怒火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失望和浓浓的讽刺取代。她看也没看江云枫,弯腰扶起自己带倒的圈椅,动作依旧带着刻骨的优雅,声音却寒彻骨髓。
“江大人好手段!‘都很优秀’?小女子只是一介满身铜臭的商贾,可当不起您这碗‘端平’的水!更不敢与谢大小姐相提并论,今日多有叨扰,告辞!”
言罢,她优雅转身,黑金色的裙裾划过一道冰冷而决绝的弧线,紧随谢静姝之后快步离去,只留下一缕幽冷的暗香。
“表姐,等等我!”
温柔这才彻底反应过来,同情地看了一眼脸色惨白,呆若木鸡的江云枫,往嘴里猛塞了几口菜肴就去追赶又谢静姝愤怒离去的背影。
水榭里,瞬间只剩下江云枫一人,对着那块依旧滚烫、青烟袅袅的铁板,还有满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己经有些凉了的佳肴。
空气里弥漫着焦糊的肉味、油脂的腻味,以及一种名为“彻底搞砸”的绝望气息。
他茫然地站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僵在半空,脸上那点强挤出来的笑容彻底碎裂,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
完了,全完了!一下把两位大小姐同时都得罪了!
“唉……”
一声清晰的、带着浓浓无奈和“果然如此”意味的叹息,从水榭角落的阴影里传来。
吃瓜看戏的林慕白一首努力让自己成为背景板,眼下也不得不现身来收拾这烂到不能再烂的摊子。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呆滞的江云枫身边,捡起那断成两截的碧玉簪,又看了看江云枫那张写满“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干了什么”的蠢脸,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