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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林的晨雾还未散去时，周云栖的地质锤己经敲开第三块页岩。石英晶体在阳光下闪烁，她蹲下身用放大镜观察解理面，帆布裤腿上的泥点混着苔藓汁液，在卡其色布料上晕染出不规则的地图。远处传来猿啼，惊飞了一群翅膀泛着金属光泽的甲虫，其中一只落在她安全帽的贝壳徽章上。
"小心！"急促的呼喊从身后传来。周云栖本能地侧身，手腕粗的藤蔓擦着她肩头砸在岩石上，溅起的泥点糊了一脸。她喘着气回头，看见一个背着巨大标本箱的男人站在蕨类植物丛中，卡其色衬衫被汗水浸成深褐，额前湿发下露出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叶青山。"男人放下标本箱，从帆布包掏出急救包，"刚才那是绞杀榕的气生根，被缠住就麻烦了。"他的指尖沾着墨绿色汁液，小心翼翼地拨开她额前的乱发，"划到了？"
消毒水的气味混着腐叶土的腥甜。周云栖这才注意到额角的刺痛，血珠正顺着脸颊滑落。她接过纱布按在伤口上，看着男人蹲在地上整理散落的试管，每个透明容器里都装着不同的植物组织，其中一个赫然插着她昨天在溪边看到的罕见杓兰。
"植物标本师？"她拧开军用水壶漱口，铁锈味在舌尖弥漫。叶青山抬头时，阳光透过层叠的叶片，在他鼻梁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中国科学院植物所的。你呢？"
"省地质队的周云栖。"她晃了晃手中的地质锤，"找矿。"
接下来的三天，两人意外地同行。叶青山熟悉雨林的植物分布，总能避开有毒的藤蔓和猛兽；周云栖则擅长辨别地质构造，带着他抄近路穿越断层带。夜晚宿营时，他会用便携式显微镜给她看叶片上的绒毛，她则教他用岩石敲击判断地下矿脉。
"看这个。"叶青山将一片蕨类叶子放在她掌心，"鳞毛蕨的孢子囊群，像不像迷你的星空？"月光透过帐篷缝隙，照亮他眼中的兴奋。周云栖盯着那些排列整齐的褐色小点，突然想起昨晚他说的话——每个植物标本都是时光的切片。
第五天清晨，他们在沼泽边缘迷路了。瘴气弥漫的水面上漂浮着巨大的王莲叶，叶青山的标本箱不慎陷入泥炭，他伸手去够时，整个人突然向下沉去。"别动！"周云栖扔掉地质锤，迅速解下腰间的安全绳，"抓住！"
泥浆没过叶青山的胸口，他挣扎着抓住绳子，却感觉脚踝被什么东西缠住。周云栖趴在坚实的地面上，用尽全力拉扯，首到看见他脚腕上缠着的水蛇，才意识到危险。她拔出腰间的匕首，屏住呼吸探身刺入蛇头，温热的血溅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当叶青山终于被拖上岸时，周云栖才发现自己膝盖擦满了血。他从急救包翻出纱布，手指在她伤口上停顿："疼吗？"晨露落在他发梢，像撒了把碎钻。周云栖摇摇头，却在他低头包扎时，闻到他发间淡淡的皂角香，与雨林的潮湿气息截然不同。
那天下午，他们在一棵巨大的望天树旁发现了废弃的勘探小屋。木板墙上钉着褪色的地质队旗帜，周云栖抚摸着上面的队徽，突然红了眼眶。叶青山在角落找到半罐压缩饼干，递给她时，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指："再坚持一下，地图显示补给站就在东南方向。"
深夜，暴雨倾盆而下。周云栖被雷声惊醒，看见叶青山坐在门口，借着闪电的光绘制标本图。他的侧脸在明暗间忽隐忽现，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扇形阴影。"睡不着？"她裹紧外套走近，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他脚边汇成小水洼。
"在画这个。"叶青山举起画板，上面是她安全帽上的贝壳徽章，旁边标注着"未知软体动物，壳面有放射肋七道"。周云栖失笑："这是我在海边捡的，觉得好看就别上了。"
"很美。"他的声音很轻，混着雨声几乎听不清，"像你在岩缝里找到的水晶。"
黎明前，叶青山突然摇晃她的肩膀："云栖，快看！"他指着窗外，只见无数萤火虫从树冠层飞起，在雨幕中组成流动的星河。周云栖屏住呼吸，看着它们落在叶青山的发间、肩头，像撒了把会发光的种子。
"许个愿吧。"叶青山的眼睛比萤火虫更亮，"传说雨林的萤火虫能听见愿望。"
周云栖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看见他从标本箱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压制成书签的白色花朵。"珙桐，"他递给她，"活化石，我花了三年才找到。"
花朵的脉络清晰可见，像雪地里的树枝。周云栖小心翼翼地接过，瓶身上刻着细小的字："2024.7.15，遇见珙桐，也遇见你。"
分别来得比想象中快。当他们终于抵达补给站，叶青山的研究所车辆己经等在那里。他将沉重的标本箱搬上车，回头看了她三次，却只说："保重。"
周云栖看着越野车消失在雨林深处，才发现口袋里多了个东西。掏出一看，是个用藤蔓编织的手环，上面串着三颗光滑的鹅卵石，还有一片压干的苔藓——那是他们在沼泽边捡到的，叶青山说它叫"星星藓"，因为在显微镜下像缩小的星系。
三个月后，周云栖在整理勘探数据时，收到叶青山的邮件。附件里是他新发表的论文，研究的正是他们在雨林发现的新种兰花。邮件末尾写着："下月初要去墨脱考察，那边的高山杜鹃开了。"
她盯着屏幕上的字，突然想起雨林里他说的话："等这次考察结束，我带你去看真正的星空，没有树冠遮挡的那种。"她拿起桌上的珙桐书签，玻璃瓶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却照不亮突然空落的心房。
墨脱考察队失联的消息传来时，周云栖正在海拔五千米的矿点。对讲机里传来队长沉重的声音："中科院植物所的叶青山团队，在多雄拉山口遭遇山体滑坡......"
她扔掉地质锤，疯了一样往山下跑。越野车在泥泞的山路上颠簸，她攥着那个藤蔓手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救援队员说滑坡现场己被泥石流覆盖，劝她放弃，她却像没听见，只拿着叶青山送的珙桐书签，一遍遍在废墟中寻找。
第七天清晨，周云栖在堆积的碎石中发现了那个熟悉的标本箱。箱体严重变形，锁扣处缠着她送给他的地质队红绳。她用地质锤砸开变形的金属，里面的标本管大多破碎，只有一个小玻璃瓶完好无损。
是那片星星藓。苔藓在干燥的空气中依然保持着翠绿，像一小片永不凋零的星空。玻璃瓶下压着半张撕裂的笔记本纸，叶青山的字迹被泥水晕染，却依然清晰：
"云栖：
如果我回不去了，请把这些标本交给所里。还有，墨脱的高山杜鹃开了，很像你安全帽上的贝壳。
以及，那天萤火虫下的愿望，我许的是——
（字迹在此处被泥石流覆盖）"
周云栖跪在碎石堆上，泪水滴落在星星藓上，溅起细小的泥点。远处的雪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山风吹过，带来墨脱方向的花香，却带不回那个说要带她看星空的人。
后来，周云栖辞去了地质队的工作。她在城郊租了间带院子的小屋，将叶青山的星星藓小心移栽进玻璃花房。每个夜晚，她都会坐在花房前，看着苔藓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极了雨林里那场流动的萤火星河。
有人说在墨脱的高山杜鹃花海中，见过一个女子，她的安全帽上别着贝壳徽章，手里总拿着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一片小小的苔藓。每当风起时，她会轻声说："叶青山，你看，星星还亮着。"
而那半张未完成的纸条，被周云栖用透明胶带仔细粘好，夹在那本叶青山送的植物图鉴里。在被泥水覆盖的字迹下方，她用铅笔轻轻描出一行字，那是她隔着时空，替他说完的愿望：
"——想和你一起，看遍世间的花，和永不坠落的星。"
花房的玻璃上，不知何时爬满了星星藓，它们沿着窗框生长，在每个有月光的夜晚，都会映出细碎的光斑，如同当年雨林里，落在他发间的萤火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