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河北平原,被连绵不绝的凄风冷雨笼罩。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垂得仿佛要压到地面,冰冷的雨丝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钢针,无休无止地刺向饱经蹂躏的大地。泥泞,成了这片土地上唯一的主旋律。浑浊的黄褐色泥浆,吞噬了一切道路、田埂和原本的轮廓,深可及膝,散发着腐烂植物、硝烟和浓烈血腥混合而成的、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在这片泥泞地狱的中心,矗立着河北重镇——涿州。它那高大雄浑的明代古城墙,在凄风苦雨中沉默着,如同一头蛰伏的、披着钢铁鳞甲的洪荒巨兽。城墙之上,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帜在风雨中猎猎作响,那刺目的蓝白红三色,如同挑衅的烙印,灼烧着城外数万安国军将士的眼睛和心脏。
城墙下,目之所及,己是一片修罗场。
纵横交错的安国军攻击出发阵地和交通壕,早己被雨水和炮火蹂躏得不成样子,坍塌、淤塞,泥浆里混杂着破碎的军装、丢弃的枪支、扭曲变形的钢盔,以及更多被泥水半掩半埋、呈现出各种痛苦蜷缩姿态的尸体。这些尸体大多穿着奉军的灰蓝色军装,有的被炮弹撕碎,残肢断臂散落在泥泞中;有的被机枪子弹打成了筛子,鲜血将周围的泥浆染成暗红;有的保持着冲锋的姿态凝固在铁丝网上,像被黏住的飞蛾;更多的,则无声无息地倒卧在城墙根下那片被称为“死亡斜坡”的开阔地上,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们年轻而苍白的脸庞。乌鸦成群结队地在低空盘旋,发出不祥的聒噪,贪婪地啄食着这片地狱盛宴上的腐肉。伤兵的哀嚎声在雨幕中时断时续,如同垂死野兽的悲鸣,更添几分绝望。
“轰隆——!”
“哒哒哒哒哒——!”
晋军城头的火炮和机枪从未停歇。炮弹带着凄厉的尖啸划破雨幕,狠狠砸在泥泞的安国军阵地上,掀起冲天的泥浪和破碎的肢体!坚固的城墙垛口后方,无数黑洞洞的枪口喷射着致命的火舌,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将城墙下那片开阔地彻底封锁!任何试图穿越这片地狱斜坡的安国军士兵,都如同撞上无形的绞肉机,瞬间被撕成碎片!
万福麟的前敌指挥部设在一个半塌的砖窑里。窑洞里弥漫着浓重的硝烟、血腥、汗臭和绝望的气息。万福麟本人,这位以勇猛著称的老将,此刻双眼赤红,布满血丝,如同困在笼中的暴怒野兽。他身上的呢子将官大衣沾满了泥浆和暗褐色的血污,一只袖子被弹片划开大口子,露出里面染血的绷带。
“废物!一群废物!” 万福麟一脚踹翻了面前弹药箱堆成的简易桌子,上面的地图、水壶、电话机稀里哗啦滚落泥水中。他指着窑洞外那片被炮火映红的雨幕,声音嘶哑地咆哮:“三天!整整三天了!老子把最精锐的团填进去!都填到城墙根下了!连他娘的城墙砖都没啃下来一块!傅作义!傅作义!老子八辈祖宗!”
一个浑身泥浆、头上缠着渗血绷带的团长踉跄着冲进来,带着哭腔:“军座!不能再冲了!弟兄们…弟兄们死得太惨了!那护城河…根本不是河!是鬼门关!水底下全是水雷!岸上是几层带刺的铁丝网!兄弟们趟过去…一炸一片啊!好不容易冲到墙根下…墙根埋的全是地雷!一踩就飞!城墙上…城墙上那些枪眼炮眼…太他娘的刁钻了!机枪交叉着打!迫击炮专往人堆里落!还有冷枪…专打军官!冲上去的兄弟…没一个能活着退回来!军座…撤吧!给咱十七师留点种子吧!”
万福麟一把揪住团长的衣领,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撤?老子往哪撤?!大帅的命令是砸开涿州!砸不开,老子提着脑袋回去见他!滚!给老子组织敢死队!用炸药包!炸他娘的城墙!”
“军座!” 参谋长脸色惨白,急忙拉住万福麟,“炸不得啊!您看!” 他指着地图上涿州城墙的剖面草图,“情报确认了!傅作义这王八蛋,把城墙核心段,尤其是城门楼和拐角这些关键部位,全用钢筋水泥重新浇筑过!外面还加挂了钢板!咱们那点炸药包,顶多崩掉点墙皮!根本炸不开!”
万福麟颓然松开手,看着窑洞外那片被血与火染红的雨幕,听着伤兵凄厉的哀嚎和远处城墙根下零星绝望的冲锋呐喊,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寒意涌上心头。他损失了整整一个多旅的精锐!尸山血海,却连涿州城墙的一块砖都没真正撼动!傅作义将这座古城打造成了一个武装到牙齿的、吞噬生命的血肉磨盘!士兵们的士气,如同这深秋的雨水,冰冷刺骨,低落到了极点。绝望和恐惧,如同瘟疫般在残存的部队中蔓延。
“报告——!” 一个浑身湿透、泥浆裹到腰际的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进窑洞,顾不上敬礼,嘶声喊道:“大帅…大帅急电!命新编第一师、第二师、第三师、第西师、第五师…火速驰援涿州!限令…限令新编第一师…立即加入东城攻击序列!接替…接替我军左翼阵地!继续强攻!”
“什么?!” 万福麟猛地转身,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是复杂的情绪。新编师?还是那个风头正劲的南蛮子?“让新编师来接替强攻?” 他身边一个心腹团长忍不住低声道,“这不是让他们…来填坑吗?东城墙那边,比咱们这边还难啃…”
万福麟沉默了几秒,看着电报纸上那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南振国”的名字,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弧度。他想起奉天大帅府议事厅里那个火箭蹿升的年轻身影,想起汤玉麟等人咬牙切齿的模样。他猛地一挥手,仿佛甩掉了什么包袱,声音带着一种卸下重担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恶意:
“执行命令!立刻派人!把东城墙左翼的攻击区域…移交给新编第一师!告诉南师长…大帅有令,涿州城,必须砸开!让他…好自为之!”
与此同时,在泥泞不堪、炮火连天的行军路上,新编第一师的队伍如同一条灰色的长龙,在风雨中艰难跋涉。士兵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黏稠的泥浆里,沉重的装备和冰冷的雨水让他们举步维艰。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但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一股憋屈的怒火和不服输的狠劲——他们刚刚在奉天城用血性赢得了尊严,却被一纸调令扔进了这北国的血肉泥潭。
师部临时搭起的破败雨棚下,南振国披着雨衣,眉头紧锁,看着手中刚刚收到的命令:**“新编第一师,即刻接替万福麟部左翼阵地,投入对涿州东城墙之攻击!”**
李正操一拳砸在湿漉漉的木柱上,溅起一片泥水:“师长!这是借刀杀人!汤玉麟、万福麟他们…这是要把咱们往死路上推!东城墙!那是傅作义防御最强的地段之一!万福麟啃了三天,崩掉了满口牙!现在让咱们去送死!”
南振国没有说话。他抬起头,目光穿透重重雨幕,投向远方。在昏暗的天色和弥漫的硝烟中,涿州城那高大、厚重、如同洪荒巨兽般的城墙轮廓若隐若现。冰冷的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他的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着城墙东段那些在雨雾中如同怪兽眼睛般闪烁的机枪火力点,以及城墙根下那片被炮火反复耕耘、如同月球表面般的恐怖焦土。那里,就是万福麟部留下的人间地狱,也是他们即将踏入的血肉磨盘。
他能感觉到身后五千兄弟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那目光里有信任,有依赖,也有对新装备的期待(后勤终于兑现了部分承诺,新枪新炮己陆续补充到位),但更多的是对前方那片死亡之地的本能恐惧。他攥紧了手中的命令,纸张在湿冷的手中发出轻微的呻吟。
“命令部队,” 南振国的声音在风雨中响起,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加速前进!目标——东城墙左翼攻击阵地!侦察连先行,抵近侦查!我要知道,傅作义在东城墙,到底给咱们准备了什么样的‘大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