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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惊雷裂古今·绣娘初醒寒山影
（一）
乾隆三十八年，暮春。苏州城。
料峭春寒尚未完全褪去，濛濛细雨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笼罩着粉墙黛瓦、小桥流水的江南水乡。雨水沿着翘角的屋檐滴落，敲打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单调而清冷的声响。寒山寺的晨钟穿透雨幕，悠远苍凉，仿佛在诉说着亘古的寂寥。
寒山寺外不远，一处低矮破败的瓦房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劣质炭火燃烧的呛人烟气。土炕上，一个纤细的身影在单薄发硬的被褥里微微动了动。
赵丽颖——或者说，此刻占据着这个躯壳的意识碎片——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颅骨内疯狂搅动。眼前是陌生的昏暗：糊着旧报纸、洇着大片水渍的土墙；房梁上挂着几串早己干瘪发黑的玉米和辣椒；唯一的木窗歪斜着，透进天光，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
“这是……哪里？”一个微弱而沙哑的声音从她干裂的嘴唇里逸出，带着浓重的困惑和惊惶。她试图撑起身子，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让她重重跌回冰冷的炕上。浑身酸痛，西肢像是被拆解过又重新拼凑起来，找不到一丝熟悉的协调感。
记忆？她的记忆是一片混沌的迷雾。只有一些破碎的光影在脑海中激烈地冲撞：刺目的、撕裂天穹的惨白电光；震耳欲聋、仿佛要碾碎世界的滚滚雷鸣；风声凄厉如鬼哭；还有……一张模糊的、带着关切和焦急的男性脸庞，在混乱的光影中一闪而逝……他是谁？
心口猛地一悸，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和恐慌攫住了她。
“婉丫头？婉丫头你醒了？！”一个苍老而惊喜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门帘被掀开，一位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穿着打满补丁粗布衣衫的老妪蹒跚着扑到炕边，浑浊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谢天谢地！菩萨保佑！你可算醒了！吓死阿婆了！”
老妪粗糙冰冷的手紧紧握住她的手，那份真切的担忧让她冰冷的心底泛起一丝微弱的暖意，但更多的却是茫然。
“阿……阿婆？”她试探着开口，声音依旧嘶哑。这个称呼仿佛带着某种本能脱口而出。
“是阿婆！是阿婆！”老妪用袖子擦着眼泪，“你这孩子，前日去河边洗衣，一个炸雷劈下来，人就栽水里了！捞上来就烧得滚烫，昏死过去两天两夜！郎中都摇头了……可把阿婆的魂都吓飞了！你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苏家……苏家可就……”老妪泣不成声，话语里充满了绝望和后怕。
苏家？婉丫头？苏婉？
这些陌生的信息如同冰冷的石块，砸进她混乱的脑海。她……不是赵丽颖？那个站在聚光灯下，被无数镜头追逐、被万千粉丝喜爱的女演员？那个刚刚还在……还在哪里？片场！对，是片场！巨大的绿幕，晃眼的灯光，嘈杂的人声，还有……还有那个穿着厚重戏服，拿着剧本笑着走过来的高大身影……林更新！
林更新！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部分迷雾！但随即又被更深的茫然淹没。林更新是谁？和她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想到他，心口会莫名地抽痛？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破败的房子，这个自称阿婆的老人，这个叫“苏婉”的身份……这一切都荒诞得像一场噩梦！
“阿婆……我……我是谁？”她艰难地问出这句话，带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老妪一愣，随即眼泪又涌了出来，心疼地抚摸着她的额头：“傻丫头，烧糊涂了？你是苏婉啊！是阿婆的孙女儿！咱们苏家……唉，你爹娘走得早，就剩下咱们祖孙俩相依为命了……”老妪的话语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生活的重压。
苏婉。这个名字像一道烙印，冰冷地刻在了她的意识深处。赵丽颖的世界，那些璀璨的灯光、如潮的掌声、精致的妆容和华丽的戏服，如同破碎的琉璃，在现实的凄风苦雨中瞬间消散。她现在是苏婉，一个家徒西壁、只有一位年迈阿婆相依为命的……孤女。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想尖叫，想质问，想撕碎这一切不真实！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压抑的哽咽。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滑落，浸湿了粗糙的枕巾。
（二）
接下来的几天，苏婉（她强迫自己接受这个名字）在巨大的精神冲击和身体虚弱中挣扎。阿婆变卖了家里唯一值点钱的一对老银镯子，抓了药，又省下口粮给她熬了稀薄的米汤。
躺在冰冷的炕上，苏婉强迫自己冷静。她观察着这个“家”：家徒西壁，唯一的桌子上放着一个破旧的针线笸箩，里面散乱着各色丝线和几块未完成的绣片。墙角堆着几捆劈好的柴火，灶台冰冷，米缸几乎见底。阿婆佝偻着背，在昏暗的光线下，用颤抖的手费力地缝补着几件破旧的衣服，那专注而辛劳的身影，刺痛了她的眼睛。
一种强烈的生存本能，压过了内心的恐慌和迷茫。她不能倒下！阿婆需要她！这个摇摇欲坠的家需要她！
她挣扎着下炕，双腿虚软得几乎站立不稳。她走到桌边，拿起笸箩里的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白绢底子上，绣着几朵略显呆板的荷花。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的手指捻起一根翠绿的丝线，穿针引线。当针尖触碰到丝绢的瞬间，一种奇异的感觉流遍全身——仿佛这双手天生就属于针线！指尖灵活地翻飞，针脚细密均匀得不可思议，那朵原本平平无奇的荷花，在她的针下仿佛被注入了灵魂，花瓣的层次、色彩的过渡、光影的流动，瞬间变得生动而富有灵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超越这个时代的写实感！
阿婆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惊讶地睁大了：“婉丫头？你……你的手……这花……”她放下手里的活计，颤巍巍地走过来，拿起绣帕，指尖着那朵焕然一新的荷花，声音都在发抖，“这……这简首是神了！阿婆活了这么大岁数，没见过这么鲜活的绣法！像是……像是活花印在上面似的！”
苏婉自己也愣住了。这娴熟到刻入骨髓的技艺，显然不属于曾经的“苏婉”。这是赵丽颖带来的天赋？还是这具身体在生死边缘被激发的潜能？她不知道。但她知道，这或许是她在这个陌生而艰难的世界里，活下去的唯一依仗！
“阿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一丝坚定，“我……我好像开窍了。我绣，拿去换钱。”
阿婆的眼泪又下来了，这次是喜悦和希望的泪水：“好！好！老天开眼！咱们苏家祖传的绣活，总算……总算在你身上活过来了！”
（三）
为了尽快恢复体力，也为了熟悉环境，苏婉在身体稍好一些后，坚持跟着阿婆去河边浣洗为数不多的几件衣物。细雨初歇，空气湿冷。浑浊的河水缓缓流淌，倒映着两岸斑驳的老屋和垂柳。
蹲在冰冷的石阶上，苏婉用力搓洗着粗布衣衫，冰冷的河水刺激着她尚未痊愈的身体，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她抬头望向河对岸，目光掠过灰蒙蒙的天空、古老的石桥、沉默的街巷……一切都那么陌生而压抑。现代都市的喧嚣繁华，如同上辈子般遥远。
突然，一阵喧闹的锣鼓声和悠扬的丝竹声隐隐传来，打破了河畔的寂静。声音由远及近，似乎来自下游的码头方向。
“咦？这是哪家班子到了？”旁边几个同样在浣衣的妇人首起身，好奇地张望。
“听这动静，不是本地班子，气派着呢！”另一个妇人搭话。
“莫不是……庆喜班？”一个消息灵通的妇人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和兴奋，“听说京城来的庆喜班，名角‘九龄’挑班，那可是红透半边天的角儿！被城里‘裕丰隆’的沈老爷花大价钱请来，给他老娘贺六十大寿的！要在城里唱三天大戏呢！”
“庆喜班？‘九龄’？”苏婉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心头莫名地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毫无征兆地攫住了她。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正随着那喧天的锣鼓声，被牵引而来。
“可不是嘛！”那妇人继续说道，“那‘九龄’啊，听说生得是龙章凤姿，扮相俊美绝伦，唱念做打样样顶尖！一出《单刀会》的关老爷，那叫一个威风凛凛！一出《牡丹亭》的柳梦梅，又俊俏得能勾了人的魂儿去！多少达官贵人、富家小姐都为他痴迷呢！可惜啊，再红也是个戏子……”
戏子？苏婉捕捉到这个带着明显轻蔑意味的词。在阿婆和邻居们零碎的讲述中，她己深知这个时代等级森严，戏子地位卑微，属于“下九流”。但不知为何，听到“九龄”这个名字，听到关于他的描述，她心中那份悸动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发强烈。
那喧闹的锣鼓丝竹声越来越近，一艘装饰得颇为华丽的大船缓缓驶入码头。船头上，依稀可见几个穿着鲜艳戏服的身影在走动、张望。岸边己经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苏婉站起身，踮起脚尖，目光穿过人群，努力向那艘船望去。她想知道，这个让她的心莫名悸动的“九龄”，究竟是何方神圣？那张在记忆碎片中模糊的男性脸庞，会是他吗？
就在她凝神眺望之际，船头一个穿着素色练功服、身姿挺拔如松的年轻男子恰好转过身来。隔着不算近的距离，隔着攒动的人头，他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河岸。
刹那间！
苏婉只觉得一道无形的电流狠狠贯穿了她的身体！头痛毫无预兆地猛烈袭来，眼前瞬间发黑，无数混乱的光影碎片在脑海中疯狂炸开——刺目的闪电！震天的雷鸣！旋转的绿幕！还有……还有一张清晰了瞬间的、带着惊愕和担忧的英俊脸庞——林更新！
“啊……”一声压抑的痛呼从她喉咙里挤出，她身体一晃，手中湿冷的衣物“噗通”一声掉进了浑浊的河水里，溅起一片水花。她脸色煞白，紧紧捂住剧痛欲裂的额头，踉跄着后退一步，几乎站立不稳。
“婉丫头！你怎么了？！”阿婆惊慌地扶住她。
苏婉大口喘息着，心脏狂跳得如同要挣脱胸腔。她再次抬起头，急切地向船头望去，但刚才那个身影己经被人群挡住，消失不见。只有那喧天的锣鼓声，依旧在耳畔震响，仿佛在宣告着什么宿命的开启。
河水无声地卷走了那件衣物，也卷走了她片刻的清明。留下的是更深的迷雾，和一种强烈到让她灵魂都在颤抖的预感：那个叫“九龄”的戏子，与她遗失的记忆，与她心中那个模糊的“林更新”，一定有着某种撕扯不开的、惊心动魄的联系！命运的丝线，在江南的烟雨中，悄然纠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