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广州，怀远驿（大明帝国招待藩国及外夷使节的官方宾馆）。
一间布置得既显天朝威仪又兼顾实用性的会客厅内，气氛微妙而凝重。空气中，霸道的老干妈豆豉辣酱的浓烈香气，如同无形的征服者，顽固地盘踞在每一个角落，强势地压过了原本的檀香与茶韵。几位远道而来的葡萄牙商人代表，此刻形象颇为狼狈：嘴唇红肿如挂着两条小辣椒，额头上沁出的汗珠尚未干透，昂贵的亚麻领巾被洇湿了一片。他们的眼神交织着复杂的情绪——既有对那小小陶罐里蕴藏的“火焰魔力”心有余悸的敬畏，更有对其中蕴含的、足以点燃整个欧洲贵族餐桌的庞大贸易利润所燃起的、几乎要烧穿眼瞳的灼热渴望。
端坐于主位黄花梨木太师椅上的，是奉旨南下、身兼户部侍郎与新设市舶司提举（统管帝国对外贸易）重任的陈子壮。他气度沉稳，慢条斯理地啜饮着上好的龙井，眼角的余光扫过眼前这群被“辣椒外交”彻底洗礼过的红毛夷人，心中对陛下的奇思妙想暗自称绝。
“诸位，”陈子壮放下官窑青瓷茶盏，声音不高，却带着户部掌度支、市舶司握开关的天然威仪，“陛下的‘特许通商’新制细则，以及针对特定紧俏商品——譬如这‘乾坤一统’酱——征收的特别‘风味税’（俗称辣椒税），想必贵使团己然详阅，了然于胸了？”
为首的葡萄牙商人费尔南多，挺着标志性的大肚腩，慌忙用绣花丝绸手帕再次擦了擦油亮的额头，挤出一个谄媚到极点的笑容，操着生硬却努力讨好的汉语：“清楚！万分清楚！尊敬的天朝侍郎大人！贵国的‘火神之泪’……哦，请恕鄙人失言，是至高无上的‘乾坤一统’酱！那滋味……简首是天堂与地狱交织的神迹！鄙人及里斯本商会的同仁们，无比渴望获得这神赐之物的特许专营权！”他刻意加重了“特许”二字，姿态放得极低。
“嗯，”陈子壮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仿佛只是听到一件寻常小事。他优雅地从袖中取出一卷装裱精美的绢帛清单，缓缓展开，上面以工整的馆阁体罗列着密密麻麻的条目。“白银、高纯度硝石、精炼硫磺、上等铜料，”他指尖在清单上轻轻划过，“这些，自然是多多益善，价高者得。此外，”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深邃，“吾皇陛下，乃千古圣明之君，对泰西诸邦的……‘格物致知’之学，亦颇有兴致。”
费尔南多与其他几位商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精光。白银？那是商人的命根子，自然能少则少。硝石硫磺铜料？在本国也属严格管控的战略物资，弄多了也麻烦。但那些在他们看来如同废纸的书籍，还有在本国混不下去的所谓“学者”……
“尊敬的大人！”费尔南多如同发现了金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我们此行，正巧随船携带了一批敝国的‘智慧结晶’！”他连忙示意随从抬上几个沉重的橡木箱，箱子打开，露出里面用油布包裹严密的书籍。“请看！这是伟大的伽利略·伽利雷大师关于天体运行与‘千里镜’（望远镜）原理的最新著作（虽是手抄副本，但绝对精确）！这是古希腊先哲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经典……哦，还有这几本，是佛兰德斯最新刊印的数学专著，探讨‘几何原本’的深奥应用！”他如数家珍，语气中充满了推销“滞销品”的热情。
陈子壮微微颔首，侍立一旁精通拉丁文与葡语的通译，以及两位身着儒衫、眼神却充满好奇与求知欲的格物院年轻学子立刻上前。学子们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些厚重的、散发着异域墨香与羊皮纸气息的书籍。尽管文字如同天书，但书页间那些精密的几何图形、严谨的数学公式、描绘着遥远星辰的天文星图，以及清晰展示杠杆、滑轮、齿轮组合的机械插图，瞬间点燃了他们眼中的火焰。一位学子指着一幅复杂的几何证明图，手指微微颤抖，对着陈子壮用力而激动地点头，低声道：“大人，此图深奥，其理至精！非等闲之作！”
陈子壮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满意的、如同老农看到上好秧苗般的笑容。“善。此物甚好，陛下定当嘉许。”他放下绢帛清单，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如炬地扫向费尔南多，“然，陛下求贤若渴，尤重实学。听闻贵国有些精于机巧、擅长舟船营造的匠师，在本土……明珠蒙尘？”
费尔南多脸上的肌肉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显然有些肉痛。人才毕竟比书籍值钱。他犹豫片刻，想到那“乾坤一统”酱在欧洲宫廷可能换来的金山银山，终于一咬牙：“有！有！我们船上恰好就有一位！他叫安东尼奥，是个佛兰芒人，曾在安特卫普最大的造船厂担任过绘图师和工头！不仅精通各种船型设计，对利用水力、风力驱动的精巧机械也颇有心得……只是……”他搓了搓手，露出为难的神色，“此人性格……呃，颇为执拗，不善言辞，得罪了某位伯爵大人，在本国实在混不下去，才辗转搭我们的船，想到东方来碰碰运气。”
“无妨！”陈子壮大手一挥，声如洪钟，尽显天朝上国的气度，“凡有真才实学之士，无论出身、性情，吾皇陛下皆虚席以待，以国士待之！速速请来！”
片刻后，一个与厅堂华贵气氛格格不入的身影被带了进来。他身材高大却微微佝偻，乱如鸟窝的棕发下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身上那件沾满油污和木屑的皮围裙散发着海盐与松脂混合的气味。佛兰芒工匠安东尼奥，眼神带着困兽般的警惕与桀骜，环视着陌生的环境，嘴里用浓重弗兰芒口音的葡语低声咕哝着，显然对这场“觐见”毫无准备甚至有些抵触。
一位格物院学子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尝试用生涩的拉丁语夹杂着简单手势，向安东尼奥询问关于“杠杆省力之理”、“滑轮组之应用”，并在地上用炭笔勾勒出简单的船体龙骨和肋拱结构。安东尼奥起初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但当看到地上那虽然稚嫩却抓住了核心要点的线条时，他浑浊的蓝眼睛骤然亮了起来！他猛地蹲下，几乎是粗暴地抢过学子手中的炭笔，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急促的音节，一边激动地比划着，一边在地砖上飞快地画出更复杂、更精确的结构图——船舵的平衡、水密隔舱的分布、帆索的联动机构……他越画越快，越说越激动，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忘记了周围的一切，那专注而狂热的神情，仿佛一位艺术家在描绘毕生杰作。
陈子壮虽不通外语，但眼前这一幕己说明了一切。那学子涨红着脸，兴奋地翻译着只言片语：“大人！他……他懂！他全懂！他说的水力鼓风机、滑车组配比……还有这船型，比福船更利于破浪！”陈子壮抚须颔首，眼中精光闪烁，心中己将此行收获提升至“大功一件”。
“好！甚好！”陈子壮朗声大笑，声震屋瓦，随即正色对费尔南多道，“费尔南多先生！尔等献上的泰西典籍与这位安东尼奥先生，皆为吾皇所喜之重礼！本官代陛下承情了！”他拿起早己备好的、盖着鲜红市舶司大印的特许文书，“作为酬功，本官特批：授予尔等里斯本商会，在广州、泉州两大港，享有‘老干妈’豆豉酱与‘天府火锅’秘制底料各一千五百罐的年度优先采购权！并准予尔等商船，按‘最惠藩国’之例缴纳关税！如何？”
“一千五百罐！最惠国税率！”费尔南多和同伴们几乎要晕厥过去！他们脑中瞬间计算出这些“红色黄金”在里斯本、巴黎、伦敦能换回多少船白银和宝石！“仁慈的大人！伟大的天朝皇帝陛下！愿上帝……不，愿大明的神明永远庇佑这片富饶智慧的土地！”狂喜之下，几个商人竟真的做出要屈膝跪拜的姿势，若非随从眼疾手快，几乎就要扑过去亲吻陈子壮那纤尘不染的官靴。
数日后，装载着几大箱珍贵科技典籍和那位终于对东方流露出好奇与一丝希望的佛兰芒工匠安东尼奥的车队，在精锐官军的护送下，快马加鞭，沿着官道向北疾驰，目的地——京师格物院。与此同时，葡萄牙商船“幸运号”的货舱被一罐罐密封严实的“乾坤一统”酱塞得满满当当，巨大的船帆在珠江口的海风中猎猎鼓起，满载着东方的“火焰”与无尽的财富梦想，驶向遥远的欧罗巴。
陈子壮站在怀远驿的望江楼上，凭栏远眺，那艘悬挂着葡萄牙旗帜的商船渐渐化作碧波尽头的一个黑点。他捋着精心修剪的胡须，脸上露出了老谋深算又志得意满的笑容，轻声自语道：“以口腹之欲，撬泰西之智……陛下这‘辣椒外交’，当真是西两拨千斤，无往而不利啊！”海风送来咸腥的气息，也仿佛送来了一个崭新时代的序曲——大明紧闭的科技之窗，正被这辛辣而奇特的钥匙，悄然撬开了一道越来越宽的缝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