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浓稠得像凝固的沥青。隔音琴房里,林溯蜷缩在墙角,额头抵着冰冷扭曲的旧吉他残骸,断裂的琴弦像死去的蛇缠绕着手臂。那点猩红的烟蒂早己熄灭,呛人的烟雾被黑暗吞噬,只剩肺叶里火烧火燎的灼痛和心口那个冰冷的、吞噬一切的空洞。
嗡……嗡……嗡……
那微弱的震动感,如同黑暗中一根冰冷的丝线,顽固地缠绕着他冻僵的心弦。来自地面?来自墙壁?来自……头顶?他分不清。是幻觉?还是这座冰冷建筑深处某个庞大机器运转的余波?它持续着,低沉、稳定,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节奏感,穿透厚重的隔音层,钻进他的骨骼,震得他麻木的神经末梢都开始发痒。
这震动,像黑暗中的蚁群,一点点啃噬着他用绝望筑起的高墙。
不知过了多久,厚重的隔音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声,是电子锁开启的微响。紧接着,门被推开一条缝隙,走廊惨白的光线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刺入浓稠的黑暗。
林溯的身体猛地一僵,像受惊的动物,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吉他残骸抱得更紧,头埋得更深,试图将自己完全缩进阴影里。他不想见任何人,不想面对任何目光,无论是怜悯还是审判。
一个保温食盒被无声地放在门口的地面上,盖子盖得严严实实。没有脚步声停留,门又被轻轻地、迅速地合上。光线消失,黑暗重新合拢,只留下门缝下方那一线微弱的光痕和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食物香气。
林溯一动不动。过了很久,久到那震动感似乎都成了身体的一部分,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落在门口那个小小的、方形的食盒轮廓上。胃里空得发疼,被烟呛伤的喉咙干涩灼烧,但食欲?那是一种早己被碾碎的感觉。
他闭上眼,试图重新沉入那片麻木的黑暗。但那持续不断的嗡鸣,那门口食物的存在感,像两根细小的楔子,撬开了他自我封闭的壳。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单调的震动中失去了意义。林溯的意识在极度的疲惫、麻木和那微弱震动的拉扯下,陷入一种混沌的半梦半醒状态。耳边似乎还回荡着网络上恶毒的咒骂,眼前晃动着母亲憔悴的脸和那把被砸得西分五裂的老Telecaster的残影。陆宸冰冷失望的眼神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混乱的漩涡彻底吞没时,那持续不断的嗡鸣声,似乎……变了。
不再是单一的、沉闷的震动。它开始有了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节奏?像某种巨大引擎在调整转速,又像遥远的地平线上,传来了模糊的、沉重的鼓点?
这变化极其微弱,却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林溯意识中那层混沌的膜!他猛地睁开眼,在绝对的黑暗中徒劳地瞪大,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嗡……嗡……嗡…嗡——!
节奏感越来越清晰!不再是均匀的震动,而是带着一种蓄力般的、短促有力的脉冲!每一次脉冲的加强,都伴随着地面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共振!这感觉……这感觉像什么?
像……像一支庞大的军队在黑暗中沉默地集结?像无数沉重的脚步踏着统一的步点,由远及近?像……某种蓄势待发的巨兽,在深渊之底调整着呼吸,准备发出惊天动地的咆哮?!
林溯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黑暗中,他仿佛能“听”到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正随着这变调的震动,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这不再是幻觉!这绝对来自楼上!来自那个如同战争堡垒般灯火通明的18层!
陆宸……他在干什么?!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恐慌和一丝病态好奇的冲动攫住了他。他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极其缓慢地、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麻木酸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他摸索着,踉跄地走向那扇厚重的隔音门。
嗡——嗡——嗡——!
门板的震动感更加清晰了!那短促有力的脉冲,如同战鼓的闷响,首接敲打在他的掌心!
他颤抖的手指摸索到冰冷的门把手,犹豫着,最终,像是被那无形的鼓点催促着,猛地向下一压!
“咔哒。”
门锁开启的轻响在死寂的琴房里格外清晰。
林溯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缓缓拉开了厚重的隔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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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廊里灯火通明,亮得刺眼。但与几个小时前死寂的冰冷不同,此刻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高压电流般的紧张感!像暴风雨来临前,气压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溯扶着门框,眯着眼适应着强光。他看到走廊尽头,几个穿着黑色制服、戴着耳麦、神情肃穆如特种部队的安保人员,如同沉默的门神般守住了通往电梯和楼梯间的通道。他们锐利的目光扫过林溯,没有任何表情,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
空气中听不到明显的喧嚣,但一种极致的、被压抑的“忙碌”感却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汹涌而来!他能“感觉”到,无数急促的脚步被厚厚的地毯吸收,无数压低到极限的指令通过耳麦传递,无数键盘在疯狂敲击,无数光标在屏幕上高速闪烁……所有声音都被强行压制在某种极限之下,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声的轰鸣!
嗡——嗡——嗡——!
那清晰的、带着战斗节奏的震动感,正是从这无声的轰鸣中透射出来的!它来自脚下,来自墙壁,来自头顶的天花板!来自这座堡垒的每一根钢筋骨架!整层楼,像一架被加压到极限的引擎,在沉默中疯狂运转,积蓄着足以撕裂一切阻碍的力量!
林溯的心脏狂跳着,几乎要冲破胸腔。他扶着墙,像个误入战场的幽灵,踉跄地、不由自主地朝着公共办公区的方向挪动。
越靠近公共区域,那股无形的压力就越发沉重。巨大的开放式办公区灯火通明,却呈现出一种诡异而震撼的景象:
* **绝对的沉默:** 没有人大声说话。所有的交流都通过内部通讯软件、手势、甚至眼神完成。几十号人如同精密仪器上的零件,高速、高效、无声地运转着。敲击键盘的声音被降噪耳机和地毯吸收,只剩下一种密集的、如同暴雨敲打树叶般的沙沙背景音。
* **信息的洪流:** 巨大的液晶屏幕上,不再是娱乐新闻或数据报表。左边屏幕,是密密麻麻滚动的舆情监控列表,每一个恶意ID、每一条恶毒评论都被实时抓取、标红、分类、归档!右边屏幕,是不断跳出的法律文书生成进度、媒体通稿发布倒计时、证据链整理图谱!信息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又被无形的手精准地梳理、分发、执行。
* **凝固的硝烟:**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咖啡因和一种……铁锈般的金属味道(也许是极致的专注散发的气息?)。每个人的脸上都看不到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紧绷。公关部的妹子眼睛红肿,却死死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技术组的眼镜男头发凌乱,屏幕上代码如瀑布流淌;法务总监站在一块白板前,用红笔圈画着重点,动作凌厉如刀!
* **陆宸的意志:** 没有看到陆宸的身影,但他的意志如同无形的磁场,笼罩着整个空间。巨大的白板上,用马克笔写着一行凌厉如刀的字迹,力透纸背:
**“音乐可争议!苦难不容亵渎!告!告到底!”**
下面是一连串被红笔圈出、打了巨大红叉的恶意营销号名称和造谣者ID。
林溯站在办公区的入口,像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异类。他抱着破旧的吉他残骸,裹着脏污渗血的纱布,脸色苍白,眼神空洞而茫然。他的出现,与这架高速、精密、沉默运转的战争机器格格不入,如同油滴入水。
几道目光瞬间扫向他——带着惊愕、探究、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但更多的是被强行压下的、属于“战争状态”的漠然和紧迫感。没有人停下手中的工作,没有人上前询问。他们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迅速回到各自的屏幕上,继续投入到那场无声的战役中。
林溯被这绝对的、带着硝烟味的沉默震慑住了。他感觉自己像个闯入了神圣祭坛的乞丐,卑微而多余。陆宸的咆哮犹在耳边——“反攻!”“告到他倾家荡产!”——此刻,这不再是一句空话。它正在眼前,以最冰冷、最精密、最沉默的方式,变成现实。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渺小感、震撼感和一丝微弱到几乎被忽略的……悸动,在他冰冷的胸腔里翻涌。他看到了另一种“愤怒”。不是他那种失控的、毁灭性的爆炸。而是沉默的、冰冷的、如同精密机器般高速运转的、指向明确的毁灭力量!它不是为了发泄,是为了碾碎敌人,是为了……保护?
嗡——嗡——嗡——!
那清晰的战斗脉冲再次传来,仿佛整个楼层都在为这场无声的战争擂鼓助威!
林溯的身体晃了晃,抱着吉他残骸的手臂传来一阵剧痛。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裹着渗血纱布的手,看着怀中破碎的旧友。在这架沉默而庞大的战争机器面前,他所有的愤怒、崩溃和自毁,都显得那么幼稚、那么……可笑。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席卷了他。他不再看那令人窒息的战场,转过身,像个被打败的逃兵,抱着他的“墓碑”,踉跄着,一步一步,重新退回到那片属于他的、安全的、绝望的黑暗中去。厚重的隔音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将外面那无声的战场和冰冷的震动,连同那丝微弱的悸动,一起隔绝。
黑暗中,他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怀里的吉他残骸冰冷依旧。但这一次,那持续不断的嗡鸣声,似乎不再是单纯的噪音。
它像某种沉重而坚定的……号角。
来自一个他无法理解、也无法参与的战场。一个以他的名义发动的、无声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