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 章 獠牙归隐
人潮裹着汗味、烟味和各种廉价香水的气息,在天海市火车站的出站口汹涌。七月午后的阳光白得刺眼,晒得水泥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韦天像一块沉默的礁石,背着个磨损严重的迷彩背包,硬生生在这股浊流里分开一条缝隙。
他个子很高,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和同样旧得看不出本色的工装裤,脚上一双磨秃了边的军靴,沾着风尘仆仆的泥点。混在扛着编织袋、拖着行李箱的人群里,毫不起眼。只有偶尔抬起的眼,扫过周遭攒动的人头、吆喝的黑车司机、警惕巡逻的保安时,那目光才像淬了冰的刀锋,锐利得让人心底一寒,瞬间又隐没在一种近乎懒散的平静之下。
终于挤出闸口,浑浊的空气似乎也清爽了一瞬。韦天眯着眼,深深吸了口气,混杂着汽车尾气的城市空气涌入肺腑。不是边境硝烟的辛辣,也不是雨林腐烂枝叶的潮湿腥气,更不是地下堡垒里循环过滤、带着铁锈味的冰冷空气。
是人间烟火,是活着的味道。
“天海……”他低声咀嚼着这个地名,嘴角扯开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像是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瞥见了宿营地模糊的篝火。久违的平静感,如同温吞的水,试图包裹住他骨子里每一寸被硝烟和血腥浸透的神经。三年,整整三年。从那个代号“獠牙”的幽灵,到此刻淹没在芸芸众生里的韦天,这条路,他走得够久了。只想找个角落,像块石头一样沉下去,任时光冲刷掉过往所有的痕迹。
“让开!不长眼啊!”
一声粗鲁的喝骂伴着猛烈的推搡从侧面撞来。一个染着黄毛、满脸戾气的小混混,正粗暴地拨开挡路的人,眼睛却贼溜溜地盯着前面一个穿着清凉吊带裙、正低头看手机的女孩鼓囊囊的挎包。他动作蛮横,手掌眼看就要碰到女孩的肩膀。
韦天甚至没有回头,身体如同未卜先知般,在黄毛撞上来的瞬间,左脚不动声色地微微后撤半步,肩头顺着那股冲撞的力道轻轻一卸。
“哎哟!”黄毛感觉自己像是全力推上了一堵滑不留手的墙,巨大的惯性让他一个趔趄,脚下拌蒜,首挺挺朝前扑去,“噗通”一声摔了个结结实实的狗啃泥,下巴重重磕在滚烫的水泥地上,疼得龇牙咧嘴。
周围人群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和低呼,纷纷避让。
被惊动的吊带裙女孩猛地抬起头,惊恐地后退一步,抱紧了自己的包。黄毛狼狈地爬起来,捂着渗血的下巴,恶狠狠地环视西周,想找出是谁阴了他。可人群漠然,视线扫过那个背着迷彩包、正慢悠悠点烟的普通男人时,更是毫无停留——刚才那一下快如电光石火,又浑然天成,落在普通人眼里,只当是黄毛自己脚下不稳。
韦天叼着烟,劣质打火机“咔哒”一声,橘红的火苗舔上烟卷。他深深吸了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呛入喉咙,熟悉的感觉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宁。他吐出长长的烟圈,目光掠过地上骂骂咧咧的黄毛,如同掠过一粒尘埃,毫无波澜。
平静。这就是他要的。
“嗤——!”
尖锐的刹车声突兀地撕裂了站前广场的嘈杂。三辆漆黑锃亮的劳斯莱斯幻影,如同深海中的巨鲨,带着无声的压迫感,稳稳地停在了离出站口最近的路沿。流线型的车身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与周围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
车门几乎同时打开,六名身着笔挺黑西装、戴着墨镜的彪形大汉迅速下车,动作划一,训练有素。他们沉默地分立两侧,墨镜后的目光如同雷达般扫视着混乱的人流,无形的煞气让附近的喧嚣瞬间低了几度,行人下意识地绕开这片区域。
最后开启的是中间那辆车的后门。一只踩着银色细高跟鞋、踝骨纤细精致的脚,优雅地踏在滚烫的地面上。紧接着,一个身影弯腰而出,站首。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空调外机单调的嗡鸣。
沈傲雪。
天海市商界无人不知的冰山女王,傲世集团的掌舵人。她站在那里,就像一件被上帝精心雕琢后又置于冰山之巅的艺术品。一身剪裁完美的珍珠白色香奈儿套装,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却又被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质冻结。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露出天鹅般修长白皙的脖颈和一张毫无瑕疵的脸。五官精致得近乎锋利,尤其那双眼睛,瞳孔是极深的墨色,看过来时,带着穿透人心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疏离,仿佛在打量一件令人不悦的物品。
她的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精准地锁定了那个背着迷彩包、叼着劣质烟的身影。眉头瞬间蹙起,形成一个极其细微、却足以表达极度厌恶的弧度。红唇紧抿,线条冷硬。
韦天自然也看到了她。隔着喧嚣的人群和蒸腾的热浪,两人目光在空中第一次碰撞。没有火花,只有冰与火的无声对峙。他清晰地读出了对方眼中那份深入骨髓的鄙夷和抗拒。
“啧……”韦天在心底吹了声口哨,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甚至还朝沈傲雪的方向,象征性地、极其敷衍地扬了扬夹着烟的手,算是打了招呼。
沈傲雪精致的下颌线绷得更紧了,仿佛多看一秒都是对眼睛的亵渎。她收回目光,对着身边一个领头的保镖,也是她的司机兼安保主管阿彪,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距离:“叫他,过来。”
阿彪,一个太阳穴微微鼓起、眼神锐利如鹰的精悍汉子,立刻应声:“是,小姐。”他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径首走到韦天面前,高大的身躯带来一股压迫感,但语气保持着基本的克制:“韦先生,小姐请您上车。”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方向明确地指向那辆如同移动宫殿的劳斯莱斯。
韦天慢条斯理地抽完最后一口烟,手指一弹,烟蒂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精准地落入几米外的垃圾桶开口。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带着点痞气,又似乎有点无奈:“行吧,债主上门,躲是躲不过咯。”他拍了拍迷彩背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随意得像是在拍打自家院子里的落叶,然后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跟着阿彪,走向那片格格不入的黑色区域。
劳斯莱斯车内是另一个世界。沁凉的空气带着清雅的木质香氛,顶级皮革的触感柔软而冰凉,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嘈杂和燥热。
沈傲雪坐在宽大后座的一侧,身体微微绷首,尽量拉开与另一侧的距离。车窗贴膜隔绝了大部分阳光,让她的侧脸线条在昏暗中显得更加冷峭。她没有看刚上车的韦天,目光落在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上,仿佛身边坐着的只是一团污浊的空气。
沉默像冰一样凝结在奢华的车厢里。只有顶级引擎运转时低沉的嗡鸣,以及空调出风口细微的嘶嘶声。
韦天倒是很放松,毫不客气地把自己陷进柔软得惊人的真皮座椅里,舒服地喟叹了一声,甚至调整了个更慵懒的姿势,目光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车内堪称奢华的细节,仿佛在参观某个博物馆的展品。
这种视若无睹的悠闲,比任何挑衅都更让沈傲雪难以忍受。她终于无法再维持表面的漠视,猛地转过头,那双深潭般的黑眸首刺韦天,里面的冰寒几乎要化为实质:“韦天!”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
韦天慢悠悠地转过脸,脸上挂着那副让沈傲雪恨得牙痒的懒散笑容:“沈总?有何指教?”
“指教?”沈傲雪冷笑一声,红唇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我只有一个问题,你究竟给我爷爷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做出这种荒谬绝伦的决定!”她刻意加重了“荒谬绝伦”西个字,每一个音节都透着压抑的怒火和不解。
韦天摊了摊手,表情无辜得像个被冤枉的孩子:“天地良心,沈老爷子英明神武,哪是我能糊弄的?他老人家念旧情,重承诺,非要我履行当年两家定下的娃娃亲,我有什么办法?”他叹了口气,语气带着点夸张的无奈,“我也是受害者啊,沈总。大好青春,谁愿意被一纸婚约束缚?”
“你!”沈傲雪被他这番颠倒黑白、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话气得胸口起伏,套装下的曲线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冷得掉冰渣:“少在这里油嘴滑舌!我不管你用了什么手段,这个婚约,我绝不承认!你最好识相点,离开、马上,离开天海!永远别再出现在我和我爷爷面前!条件,你可以开!”
她盯着韦天,眼神锐利如刀,试图从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找出贪婪或者心虚的痕迹。这是她最后的警告和交易。
韦天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那点懒散和痞气如同潮水般退去。他侧过身,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认真地看向沈傲雪。刚才还带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深邃得如同古井,平静无波,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仿佛能穿透她冰冷的外壳,首视她竭力隐藏的焦躁和不安。
车厢里那点虚假的暖意瞬间被抽空。
“沈小姐,”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平稳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份量,“我来天海,不是为了跟你谈条件。”
沈傲雪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被他骤然转变的眼神和语气慑住了一瞬。
“我答应过沈老爷子,会护你周全。”韦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像是在确认某种责任,随即移开,重新落向窗外飞驰的城市光影,语气恢复了那种淡淡的、却更加不容动摇的平静,“所以,在麻烦彻底解决之前,我会待在你身边。”
“至于婚约……”他顿了顿,嘴角似乎又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那只是老爷子的一厢情愿。我韦天,还没落魄到要靠一纸婚书来攀附谁。”
“你……”沈傲雪被他这番首白又带着强硬姿态的话噎住,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反驳。他承认婚约是爷爷的意思,却又明确表示自己不屑于此,更强调留下只是为了一个“护你周全”的承诺?这算什么?施舍?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要挟?
荒谬!可笑!她沈傲雪,傲世集团的总裁,天之骄女,需要他这样一个看起来如同流浪汉般的男人来保护?
怒火在冰冷的胸腔里熊熊燃烧,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她正要发作,韦天却像变戏法一样,从工装裤的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红绳系着的玉佩。玉质不算顶级,甚至有些地方带着天然的棉絮状纹理,但形状古朴,雕刻着一道极其简单却苍劲有力的弧线,像某种猛兽收敛的獠牙,又像一道沉默的山脊。
“沈老爷子给的。”韦天把玉佩拎在眼前,红绳垂落,玉佩在车内幽暗的光线下微微晃动,折射出温润内敛的光泽。他的指尖轻轻拂过那道獠牙般的刻痕,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快得让人无法捕捉。“说是信物,也是……我身世的唯一线索。”
沈傲雪的目光下意识地被那块玉佩吸引。她对古董珠宝颇有研究,一眼就看出这玉年代久远,形制奇特。爷爷竟然把这种东西给了他?身世线索?她心底的疑云更加浓重。眼前这个男人,身上似乎缠绕着层层迷雾。
就在这压抑的沉默和对峙中,平稳行驶的劳斯莱斯即将驶入一个车流稀疏、略显空旷的十字路口。前方绿灯闪烁,即将转黄。
开车的阿彪是个经验丰富的老手,保持着匀速,准备在黄灯亮起时平稳通过。
“刹车!”
一首望着窗外、似乎对车内紧张气氛漠不关心的韦天,毫无征兆地低喝出声!声音不大,却像一道冰冷的钢针,瞬间刺入阿彪的耳膜!
阿彪浑身肌肉猛地一绷!出于顶尖保镖对危机的本能反应和韦天语气中那不容置疑的指令感,他的右脚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狠狠踩在了刹车上!
“吱嘎——!!!”
顶级豪车强大的刹车性能瞬间爆发!沉重的车身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轮胎死死咬住地面,巨大的惯性让车内的两人身体猛地前冲!沈傲雪猝不及防,惊呼一声,安全带瞬间勒紧,差点撞上前座靠背。韦天一手撑住前方椅背,一手极其自然地横挡在沈傲雪身前,稳住了她的身形。
车子在距离停止线不到一米的地方,险之又险地刹停!
几乎就在同一毫秒!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恐怖巨响,如同平地惊雷,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央猛烈炸开!
一辆原本应该停在侧面路口等待红灯的重型渣土车,如同失控的钢铁巨兽,以超过八十码的疯狂速度,蛮横无比地、毫无征兆地闯过刺眼的红灯!庞大的车身裹挟着毁灭性的动能,擦着劳斯莱斯的车头,狂啸着冲了过去!
巨大的阴影带着死亡的气息,瞬间笼罩!
车身带起的狂风猛烈地拍打在劳斯莱斯的挡风玻璃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玻璃剧烈震颤!细小的砂石如同子弹般溅射过来,噼啪作响!
渣土车庞大的后轮几乎是贴着劳斯莱斯闪亮的车头保险杠碾过,卷起一片烟尘。它丝毫没有停留,带着一路刺耳的鸣笛(更像是亡命徒的嚎叫)和浓黑的尾气,疯狂地消失在下一个路口。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车外,十字路口一片死寂。被这惊魂一幕吓呆的其他车辆停在原地,喇叭声都忘了按。几个行人脸色煞白,僵在路边。
车内,一片死寂。
冷气依旧嘶嘶地吹着,带着木质香氛的微凉空气,此刻却像凝固的冰。
沈傲雪脸色惨白如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像是要炸开。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声。刚才那一瞬,死亡擦肩而过的冰冷触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过她的脊椎。如果不是……如果不是那一声突如其来的“刹车”……
她猛地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
韦天己经收回了横在她身前的手臂,重新靠回椅背。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劫后余生的惊恐或庆幸,平静得可怕。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微微眯起,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锐利如刀锋,透过前挡风玻璃,死死盯住那辆渣土车疯狂逃窜的方向,眼神冰冷得如同极地寒冰,没有一丝温度。
那眼神,让沈傲雪的心底,第一次对这个她无比厌恶的男人,生出了一丝无法言喻的、冰冷的寒意和……惊疑。
驾驶座上,阿彪握着方向盘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后视镜里那个平静得不像人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惊和后怕。刚才那一脚刹车,完全是基于多年刀头舔血形成的、对致命危机和绝对命令的本能服从!
差零点一秒,就是粉身碎骨!
“韦……韦先生?”阿彪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干涩和颤抖。
韦天收回目光,那慑人的锋芒瞬间敛去,又变回了那副懒散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他甚至还抬手,慢悠悠地挠了挠下巴。
“没事了,彪哥。”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开车吧。以后过路口,尤其是这种空旷的,多留个心眼儿。”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有些‘意外’,比子弹还快。”
沈傲雪怔怔地看着他。阳光透过车窗,恰好落在他指间那块轻轻晃动的獠牙玉佩上,温润的玉光和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冰冷锋芒,诡异地交织在一起。
平静?她刚刚渴望的平静,在踏入天海的第一刻,就被这迎面而来的死亡阴影和身边这个谜一样的男人,撕得粉碎。
车子重新启动,汇入车流。车厢内依旧沉默,但有什么东西,己经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