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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北平城裹着层薄雾，程砚秋对着铜镜勾画眉眼。青竹纹的妆奁里，胭脂盒边角还沾着昨夜的残红，恍若未散的旧梦。戏服箱底压着的银簪突然硌到掌心，那是三年前慕清欢随手插在他鬓边的，说是衬他唱《贵妃醉酒》时的扮相。
戏楼外的梆子声惊破思绪。程砚秋将水钻头面别好，凤冠上的流苏垂落眼前，遮住了后台匆匆而入的墨色身影。"程老板这出《锁麟囊》，可是专为我唱的？"慕清欢的笑声混着雪茄味袭来，猩红指甲挑起他下颌，"听说你推了津门商会的邀约？"
台下的喝彩声骤然响起。程砚秋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触碰，水袖翻飞间己踏上戏台。麒派老生的唱腔在梁柱间激荡，他却总在转眸时，看见贵宾席上那抹刺目的红。慕清欢今日换了酒红丝绒旗袍，耳垂上的祖母绿坠子随着她晃动的腿轻轻摇晃，像两颗窥破人心的鬼火。
散场时己是子夜。程砚秋刚卸完妆，就被堵在后台门口。慕清欢倚着军用吉普，皮靴碾过满地胭脂："程老板的腔，真是越来越勾人了。"她扯开他的盘扣，指尖划过锁骨处的朱砂痣，"不如跟了我，要多少戏服行头没有？"
程砚秋反手扣住她的手腕，戏服广袖滑落，露出小臂上青紫的掐痕——那是三日前她酒醉留下的。"慕司令自重。"他的声音冷得像冰，"我不过是个下九流的戏子，高攀不起。"话音未落，慕清欢突然吻上来，带着血腥气的齿尖咬开他唇角："由不得你。"
当夜，程砚秋被强行带回慕公馆。雕花木床上，他望着头顶晃动的水晶吊灯，任慕清欢的吻落在喉间。她扯开他的戏服，忽然顿住——月光照亮他后背纵横交错的鞭痕，那是初进戏班时，师父为了矫正身段留下的印记。"疼吗？"她的声音罕见地温柔，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疤痕。
程砚秋偏过头，泪水砸在丝绸枕巾上。他想起第一次登台时，台下坐着的慕清欢眼里闪着光，散场后送他的那盏鎏金戏灯；想起她悄悄往他戏服里塞的润喉糖，包装纸上总画着歪歪扭扭的兰花。可如今，这个说要护他一世周全的人，却成了他最大的牢笼。
此后的日子，程砚秋成了慕公馆的金丝雀。慕清欢为他建了全北平最气派的戏楼，却不许他再接外客。每当她出征，便会留一队亲兵守着园子，说是怕他受委屈。某个雪夜，程砚秋在书房整理戏谱，发现暗格里藏着的旧报纸——全是这些年他的戏评，边角处密密麻麻写着批注，字迹被水渍晕染得模糊。
"在看什么？"慕清欢不知何时回来，军装还带着寒气。她从背后环住他，下巴抵在他肩头，"过些日子要打场硬仗，等我回来，想听你唱《长生殿》。"程砚秋转身时，瞥见她后颈新添的纱布，血腥味混着她惯用的龙涎香，刺得他眼眶发酸。
战局愈发吃紧的消息传来时，程砚秋正在排新戏。一颗流弹突然击碎戏楼的雕花窗，他看着飞溅的木屑，突然想起慕清欢说过的话："这世道太脏，我总得给你挣个干净的戏台。"当晚，他偷偷溜出慕公馆，却在巷口撞见浑身是血的慕清欢。
"谁准你出来的？"她撑着墙咳嗽，血沫溅在他月白长衫上，"回去！"程砚秋没说话，只是解下外袍裹住她，就像三年前她为他披披风那样。慕清欢望着他决绝的眼神，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绝望："程砚秋，你真是要我的命。"
最后的决战在除夕夜打响。程砚秋守在戏楼里，听着远处传来的枪炮声。突然，一队士兵闯进来，为首的副官红着眼眶："程老板，司令她......"话未说完，程砚秋己冲了出去。漫天风雪中，他看见慕清欢倒在血泊里，手里还攥着他送的那盏戏灯。
"来迟了......"慕清欢气若游丝，染血的手抚上他的脸，"想听《长生殿》......"程砚秋颤抖着开嗓，水袖在风中翻飞，恍若当年初见。当唱到"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时，慕清欢的手无力垂下，而他的声音却越来越响，惊起了城楼上的寒鸦。
三个月后，慕公馆改建成了戏园。程砚秋每日都唱《长生殿》，却再无人喝彩。某个深夜，他独自登上戏台，换上那身珍藏的戏服。月光透过穹顶的破洞洒下，他对着空荡荡的座位，缓缓开腔。唱到动情处，突然听见台下传来熟悉的掌声，转头望去，仿佛又见慕清欢倚在太师椅上，笑着说："程老板，再来一段。"
然而，当他伸手触碰，那抹身影却如烟雾般消散。程砚秋踉跄着扶住戏台，泪水滴落在戏服的金线绣纹上。从那以后，北平城里流传着一个传说：每逢月圆之夜，都能听见慕公馆旧址传来幽幽戏声，还有女子的笑声混在其中，分不清是戏，是梦，还是未散的魂灵。
程砚秋依旧守着那座戏楼，日复一日地唱着相同的戏码。戏服渐渐陈旧，妆容也不再精致，但他的眼神却愈发执着。他在戏台角落摆了一盏鎏金戏灯，每晚都仔细擦拭，仿佛那是他与慕清欢之间最后的联结。
战争结束后，新政府要拆除慕公馆改建学校。程砚秋跪在废墟前，死死抱着那盏戏灯不肯离去。推土机的轰鸣声中，他突然想起慕清欢说过的话："等打完仗，我就带你去南方，看真正的杏花春雨。"可如今，杏花己落，春雨空蒙，只剩他一人在这断壁残垣间，守着逝去的魂灵。
某天清晨，戏楼来了个年轻姑娘。她穿着素色旗袍，眉眼间竟有几分慕清欢的影子。她怯生生地递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程老板，我奶奶临终前说，欠您一出《长生殿》的喝彩。"程砚秋颤抖着接过纸条，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那一日，程砚秋重新登上戏台。当熟悉的唱腔响起，台下的姑娘红了眼眶，恍惚间，她仿佛看见奶奶就坐在身边，抽着雪茄，大声叫好。而程砚秋望着台下的身影，终于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在戏梦人生中，他终于等来了那个迟到的喝彩，也算是给这段虐恋画上了一个不算圆满却足够动人的句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