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千

第1章 韩院

全王庄，韩家大院，内宅西厢房，黄昏将尽，天色阴沉。

韩柏常是在一阵撕裂般的头痛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中挣扎着醒来的。

意识像沉在浑浊的泥潭里，费力地向上浮。首先冲入鼻腔的，是浓烈得化不开的酒气，混杂着残羹冷炙的油腻、某种熏香燃尽的焦糊，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陈年朽木混着淡淡铁锈的沉闷气息。这味道不属于他熟悉的、鼎盛时期的韩家大院。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他费力地撑开一条缝，视野模糊晃动。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房梁雕花，只是往日鲜艳的彩漆剥落了大半，露出底下惨白的木头底色，像生了丑陋的癣。几缕蛛网从梁上垂落，在穿堂而过的狂风中无力地飘荡。

他呻吟一声，想抬手揉揉胀痛的太阳穴，却发现手臂酸软无力。宿醉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筋骨。喉咙干得发紧，每一次吞咽都带来刀割般的痛感。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下的硬榻硌得骨头生疼，铺着的锦褥早己失去了柔软，冰冷而僵硬，透着股潮气。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巨响！

不是惊雷，却比雷声更近，更刺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蛮横。是房门！

那扇厚重的、曾经象征着韩家内宅体面的雕花木门，此刻竟被一股狂暴的、裹挟着尘土和枯叶的巨风猛地撞开！门板狠狠拍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发出吱呀呀不堪重负的呻吟，来回晃荡着，像垂死者的挣扎。

狂风如同找到了宣泄的缺口，凶猛地灌入房中。瞬间，案几上残留的空酒壶、倾倒的杯盏被扫落在地，发出稀里哗啦的碎裂声。盖在韩柏常身上的薄被被卷起一角，露出底下同样冰冷僵硬的被芯。风里带着浓重的土腥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难以名状的腐败气息，像是远处沼泽地里腐烂的淤泥，又像是某种巨大生物尸体在烈日下暴晒多日后的余味。

借着门外透进来的、昏沉如墨的天光，韩柏常终于看清了更多。

房间内一片狼藉。昨日宴席的痕迹尚未完全收拾：翻倒的矮凳、滚落在地沾满灰尘的果子、打翻的汤水在名贵的地毯上洇开深色的、丑陋的污渍。几盏破碎的灯笼骨架滚在角落，糊在上面的红纸早己褪色、撕裂，像斑驳的血迹。

更让他心头一沉的是，外面静得可怕。

没有宾客散去后应有的喧嚣余韵，没有仆役收拾碗碟的轻响，甚至没有鸟雀虫鸣。只有那狂风，在空旷的庭院里、在曲折的回廊间、在洞开的门窗后，发出持续不断的、凄厉而空洞的呜咽。这呜咽声仿佛有生命，在残破的砖瓦间游走，在枯死的藤蔓上缠绕，钻进每一个角落，诉说着一种宏大而绝望的死寂。

韩柏常彻底醒了。宿醉的眩晕感被这刺骨的寒意和诡异的死寂驱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宾客呢？那么多前来“吊唁”或者“庆贺”的宾客呢？父亲……大哥……还有那些仆役护院……都去哪了？

他挣扎着从冰冷的榻上起身，脚步虚浮地踉跄到门口。狂风立刻卷起他散乱的头发和单薄的寝衣，冰冷刺骨。他扶着冰冷的、被风吹得不住颤抖的门框，向外望去。

昔日花团锦簇、气派非凡的韩家大院，此刻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破败。假山倾颓，池水浑浊发黑，几株名贵的花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扭曲的枝桠，像伸向天空的绝望枯爪。回廊的朱漆剥落殆尽，露出朽木的本质。远处，主厅的飞檐一角塌陷下来，瓦砾散落在荒草丛生的庭院里。

一阵更猛烈的风卷过，扬起漫天沙尘，模糊了视线。风中，似乎夹杂着某种遥远而模糊的、非人非兽的嘶鸣，又或许只是风声在废墟间的扭曲回响。

韩柏常站在洞开的房门口，衣衫单薄，宿醉未消，望着这满目疮痍、死寂无声的家园，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比这末日般的狂风更冷。

这哪里还是名震一方的全王庄韩府？这分明是一座巨大的、被遗弃在末日边缘的坟场。

而他自己，仿佛是这坟场中，唯一一个刚刚从棺椁中挣扎着爬出来的……活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