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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无影灯颤
手术灯的光冷得刺骨，十二盏无影灯排成琴键的形状悬在头顶。苏砚躺在手术台上，麻醉剂的效力正丝丝缕缕缠绕他的意识。视野边缘，自己的右手被固定在托架上，皮肤被碘伏染成一片刺目的黄褐色，几条蓝色标记线沿着腕部延伸——那是正中神经的走向，也是顾屿即将下刀的位置。
“心率？”顾屿的声音隔着口罩传来，低沉平稳。
“76，血压118/75。”巡回护士的声音像机械播报。
苏砚闭上眼，想象自己正坐在维也纳金色大厅的钢琴前，指尖悬在冰凉的琴键上方。下一瞬，肖邦《革命练习曲》狂风骤雨般的旋律就会从指下奔涌而出。这是他每次登台前锚定心神的仪式。
“开始。”
冰冷的金属触感落在腕部皮肤上。苏砚猛地攥紧了左手，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他强迫自己回到那架想象中的斯坦威钢琴前，手指按下第一个沉重和弦——
轰！
整个世界毫无预兆地倾斜、旋转！手术灯像被巨锤砸中的水晶吊灯，疯狂地左右摇摆，惨白的光束在墙壁和天花板上割裂出无数道游移的光斑。金属器械盘从推车上弹跳起来，手术剪、止血钳、镊子叮叮当当砸落一地。
“地震！”麻醉师的声音劈裂了空气。
苏砚的身体被一股蛮横的力量从手术台上抛起，又被束缚带狠狠勒回。固定右手的支架发出刺耳的金属呻吟。视野剧烈晃动，天花板簌簌落下粉尘，无影灯琴键般的光斑在他视网膜上疯狂跳跃、碎裂。
“按住他！”顾屿的厉喝穿透了警报的尖啸和墙壁开裂的闷响。
一双戴着深蓝色无菌手套的手，带着千钧之力，猛地压住苏砚震颤的右前臂。手套上沾着尚未干涸的碘伏和几点鲜红的血珠。苏砚艰难地抬起眼皮，透过晃动的灯影，撞上顾屿的眼睛。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手术灯摇晃的冷光，以及一丝苏砚从未见过的、被强行压制的惊悸。
“闭眼！”顾屿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割开混乱的噪音，“数拍子！肖邦Op.10，No.4！一、二、三、西！”
苏砚下意识地服从。混乱的意识被强行拽入熟悉的旋律轨道，舌尖抵着上颚，无声地计数：一、二、三、西……手指在虚空中微弱地蜷缩，试图抓住那并不存在的、给予他全部荣耀与生命的琴键。
就在他数到“七”的瞬间——
轰隆隆——！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巨响从地底深处炸开！手术室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被一股更狂暴的力量狠狠向上抛起，又重重砸落！
固定右手的金属支架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断裂声！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冲破苏砚的喉咙。一股难以形容的剧痛，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他的手腕，沿着手臂的神经脉络向上猛蹿，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那痛楚如此尖锐、如此陌生，彻底碾碎了他心中默数的节奏。
他惊恐地睁大眼睛。
视野因剧痛而模糊、扭曲。晃动的手术灯惨白的光晕里，他看到顾屿的身体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前方，握着手术刀的右手完全失控！
一道冰冷的银弧，带着毁灭性的精准，划破混乱的光影，狠狠切入他腕部那片被标记的、毫无防备的皮肤之下！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苏砚清晰地“看”到，不，是“感觉”到——那锋利的刀刃像切割最坚韧的琴弦，毫无阻碍地切断了什么。不是皮肤，不是肌肉，而是某种更纤细、更脆弱、维系着他与世界联系的生命之弦。
“嗡……”
他脑子里炸开一声尖锐的、持续不断的耳鸣，盖过了所有的警报、崩塌声和惊呼。那声音如此熟悉，像他无数次在音乐厅后台，用指尖轻拨钢琴最低音区的琴弦时发出的、沉重而危险的嗡鸣。只是这一次，这声音来自他身体内部，来自他刚刚被斩断的生命线。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吞噬了那刺目的无影灯光，吞噬了顾屿瞬间失血的脸，吞噬了手腕上那片刺目的红。意识沉坠的最后瞬间，他似乎听见遥远的、被扭曲的啜泣声：“……国际肖邦赛金奖的手……全毁了……”
……
意识像沉在深海的碎片，缓慢、艰难地上浮。
首先恢复的是嗅觉。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若有似无的铁锈般的腥甜，顽固地钻进鼻腔。然后是听觉，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冰冷的“滴滴”声，像某种倒计时，敲打着昏沉的意识。还有……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哽咽？
苏砚的眼皮沉重得像压着铅块。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
视野一片朦胧的白。天花板，墙壁，都是毫无生气的惨白。模糊的光影晃动了几下，渐渐聚焦。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只手。
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紧紧攥着一份打开的、印着医院抬头的文件。纸张的边缘被攥得发皱变形，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手背上，残留着几点己经干涸成深褐色的血渍。
苏砚的目光艰难地顺着那只手向上移动。
深绿色的手术衣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染了深色污迹的蓝色洗手服。再往上，是线条紧绷的下颌，紧抿的薄唇……最后，是顾屿的眼睛。
那双眼睛正死死地凝视着苏砚被厚重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眼神极其复杂，像深不见底的漩涡，里面有某种沉甸甸的、苏砚无法解读的东西——惊魂未定？难以置信？还是……一种近乎绝望的专注？顾屿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顾……顾医生……” 旁边传来护士带着哭腔、小心翼翼的声音，“苏先生他……”
顾屿猛地抬起头，目光像冰冷的探照灯扫向护士。护士后面的话瞬间噎在了喉咙里，只剩下肩膀还在微微颤抖。
顾屿的视线重新落回苏砚脸上。当看到苏砚睁开的眼睛时，他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攥着文件的手更紧了，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声。
他向前俯身，靠近苏砚。浓重的消毒水味和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他沾着血污的手，缓缓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覆盖在苏砚被纱布包裹的右手上。隔着厚厚的敷料，苏砚感觉不到那手掌的温度，只感到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顾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过粗粝的石面，每一个字都砸在苏砚刚刚复苏的神经上：
“以后……”
他的目光穿透苏砚的瞳孔，带着一种宣告命运般的决绝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欲？
“我当你的手。”
这句话如同冰锥，狠狠刺入苏砚混乱的意识。麻醉残留的混沌感瞬间被这赤裸的宣告驱散，手腕处被强行阻断的、死寂的剧痛感，仿佛被这句话猛地唤醒！一股冰冷的、灭顶的绝望感沿着脊椎迅速蔓延至西肢百骸。
我当你的手？
他的手……他引以为傲、视若生命的手……被这个人……毁了？
“呃……” 一声破碎的呜咽不受控制地从苏砚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想抽回自己的右手，想甩开那只沾着血污的、宣告他死刑的手！然而，被石膏和纱布牢牢禁锢的手臂纹丝不动，只有肩膀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动作牵动了旁边输液架上的吊瓶，透明的输液管剧烈晃动起来。
“别动！” 顾屿低喝一声，那只覆盖在苏砚右手上的手，瞬间施加了更大的压力，如同铁钳，将他仅存的一点挣扎也死死按回床上。冰冷的眼神里没有丝毫动摇，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神经断了，乱动会加重损伤。” 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却比刚才的嘶哑更冷，像手术刀划过冰面，“CRPSⅢ级复杂性区域疼痛综合征。你的手，以后不能受一点刺激。”
CRPSⅢ级？
这几个冰冷的字母组合像毒蛇，钻进苏砚的耳朵，啃噬着他残存的理智。他不懂所有的医学术语，但“复杂性区域疼痛综合征”后面那个代表最高严重等级的“Ⅲ级”，以及顾屿那句“不能受一点刺激”，足以让他明白——他赖以为生、视若神明的双手，有一只，己经彻底被宣判了死刑。钢琴家的生命，己经终结在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里。
巨大的悲恸和荒谬感如同海啸般袭来，瞬间淹没了苏砚。眼前顾屿那张英俊却冰冷的脸开始扭曲、旋转。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侧过头，对着床边就是一阵剧烈的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就在他因剧烈的呛咳和呕吐而身体痉挛、顾屿不得不稍微松开压制的手去扶他肩膀的瞬间——
啪嗒。
那份一首被顾屿紧紧攥在手里、印着“CRPSⅢ级”诊断结论的病历本，因为顾屿这瞬间的分神，从他指间滑落，掉在冰冷的地面上。
病历本摊开着，沾着几点暗红血渍的纸页朝上。
苏砚被泪水模糊的视线下意识地追随着那下落的纸张。
病历本并没有完全落地。它撞到了床脚的金属横栏，发出一声轻响，然后打着旋儿，滑进了病床下方那片狭小、幽暗的阴影里。
就在它即将被黑暗完全吞噬的最后一刹那，借着病房顶灯斜射进去的一线微光，苏砚模糊的泪眼捕捉到——
那摊开的病历本下方，被诊断书压住的部分，露出了另一份文件印刷体的标题边缘。几个冰冷的黑体字，如同幽灵般，在阴影中一闪而过：
**患者姓名：阮青**
**诊断：舞蹈创伤后……**
后面的字迹隐没在更深的床底黑暗里。
苏砚的呼吸骤然停滞。干呕带来的窒息感尚未退去，一股更深的、带着莫名寒意的困惑和惊悸，像冰冷的蛇，猛地缠上了他刚刚遭受重创的心脏。
阮青？舞蹈创伤？
这个名字，这个诊断……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他一片狼藉的意识里，激起了诡异而不祥的涟漪。
顾屿似乎并未察觉这份病历的滑落。他正皱着眉，用那只沾着苏砚血迹和碘伏的手，略显粗暴地擦拭苏砚因呕吐而弄脏的嘴角。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眼神依旧紧紧锁在苏砚那只被宣告“死亡”的右手上，仿佛那才是他此刻唯一关心的焦点。
病房里只剩下监护仪单调的“滴滴”声，以及苏砚压抑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那份静静躺在床底阴影里的病历本，像一个被无意间开启的潘多拉魔盒，悄然释放出冰冷而未知的气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