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待你及笄,便知双鲤为何成对
卯时的更漏声惊飞了栖在琉璃瓦上的白颈鸦。白芷捧着缠枝莲纹铜盆穿过回廊时,忽见锦鲤池中翻起丈许高的水浪。数十尾红鲤齐刷刷跃出水面,鳞片在晨光里折射出金箔碎银般的涟漪,溅起的水珠扑簌簌落在汉白玉栏杆上,将晨雾染得愈发清透。她驻足凝视,见鱼群摆尾时带起的水痕,竟在水面勾勒出若隐若现的游龙纹路。
"小姐,该梳妆了。"她轻叩雕花木门,指腹着门环上半旧的鎏金牡丹——那是姜母陪嫁时的纹样。帐中传来窸窣响动,伸出的皓腕上有道淡金色印记,形似游鱼摆尾,在晨光里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姜绾对着菱花镜打了个呵欠,铜镜边缘镶嵌的螺钿云纹映着窗外西府海棠,将少女昳丽的容颜裁成细碎的光斑。白芷正要将茉莉头油抹上她发梢,忽听得廊下传来环佩叮当声,像极了玉珠落在青瓷盘里的脆响。
"绾妹妹这身素锦中衣,倒像是守孝的打扮。"林月蓉摇着泥金芍药团扇倚在门边,石榴红织金马面裙扫过门槛,绣着金线缠枝莲的裙摆上还沾着晨露,"姑母也真是的,及笄礼的吉服竟不用正红,莫不是..."她眼尾微挑,指尖划过团扇边缘的珍珠流苏,"忌讳你命格太硬?"
姜绾指尖抚过妆台上的双鲤佩。这玉佩通体莹白,唯有鱼目处嵌着朱砂,雕工虽显生涩,却与父亲昨日为她系上时颤抖的手指一般,透着说不出的郑重。她想起昨夜父亲书房传来的低叹,夹着竹简翻动的簌簌声,像极了秋雨打在梧桐叶上。
"表姐可知'笄而字之,敬尔威仪'?"她转身时裙裾扫落青瓷香炉,炉灰恰巧扑在林月蓉新染的蔻丹上,胭脂色的碎屑沾在对方指尖,"是说女子及笄后,当谨言慎行——"
檐角铜雀铃突然叮咚作响。众人抬头望去,只见系着红绸的青铜铃铛坠入莲池,惊得锦鲤甩尾拍水,溅起的水花在晨光中织成细密的水幕。林月蓉的尖叫还卡在喉间,姜绾腰间的双鲤佩突然泛起微光,池中竟浮起数片金边银杏——那是宫墙内才有的金叶梧桐,此刻正随波逐流,沾着晨露的叶片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卯末初刻,姜府正厅的铜锁“咔嗒”松开。姜绾扶着白芷的手跨过一尺高的门槛,绣着缠枝莲的月白羽纱裙扫过青金石铺就的地面,裙裾上银线绣的锦鲤在晨光里泛着微光。十二扇紫檀屏风己依次展开,屏心绘着的墨竹图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竹节处嵌着的碎玉片折射出冷光,像极了父亲书房里那幅《江河图》的边角。
“姑娘的步摇该扶正些。”白芷踮脚调整她发间的鸾凤衔珠步摇,十二颗南海明珠顺着流苏轻晃,碰出细碎的清响。姜绾望着屏风上映出的倒影,忽见自己后颈处有片淡红,像被晨露洇湿的花瓣——自昨夜梦醒,那里便开始发烫。
正厅西角的麒麟铜炉吐着龙脑香雾,烟霭漫过雕花窗棂,将廊下的林月蓉衬得影影绰绰。她今日换了身石榴红缠枝莲纹齐胸襦裙,腕上戴着三串东珠手串,正是去年中秋宴上姜夫人赏的头面。此刻正与陈宝珠咬耳,眼尾余光却总往姜绾身上飘,团扇掩着的唇角勾着若有若无的笑。
巳时三刻,唱礼官的云板声响起。礼部尚书夫人执起桃木梳,梳背缠着的红线穗子扫过姜绾发梢:“一梳长寿,二梳美满,三梳——”
木梳触及后颈的瞬间,姜绾猛地一颤。镜中倒影里,夫人的瞳孔骤缩,指尖捏着的梳子“当啷”落地,在静室里激起回音。殿中宾客皆望过来,陈宝珠手中的茶盏“砰”地磕在案几上,溅出的茶水在月白桌布上染出深痕。
“这是……”夫人声音发颤,目光定在姜绾后颈——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鳞片状的红痕,三两片叠在一起,像新剥的荔枝果肉,边缘泛着淡淡的金。姜父手中的茶盏“啪”地摔在地上,青瓷碎片混着茶水,在阳光里映出他惨白的脸。
姜绾指尖攥紧裙角,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昨夜梦中那男子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比目蛊发作时,会有赤鳞现于肤表。”可父亲明明说,那只是幼时贪玩被鱼鳍划伤的旧痕——她抬眼望向首座,母亲正攥着帕子,指节泛白如霜。
“许是晨起受了凉,起了风疹。”姜夫人强笑着上前,广袖拂过女儿后颈,掌心的温度却比冰还凉,“礼官,吉时不可误。”
唱礼官咳嗽两声,声音里带着颤:“三梳子孙满堂,梳毕——”话未说完,姜绾发间的鸾凤步摇突然一沉,凤首上嵌着的红宝石“咔嗒”松脱,滚落进她领中。她下意识去摸,指尖触到后颈的红痕,烫得像火。
“请加笄。”
掌礼女官托着漆盘上前,盘中七支金钗泛着冷光。姜绾跪在蒲团上,望着殿中高悬的十二盏羊角灯,灯影在屏风上投下晃动的竹影,竟与梦中御花园的回廊重叠。第一支钗插入发间时,她听见父亲低低的叹息;第三支钗没入云鬓,母亲的帕子己被绞得变了形;第七支钗尖刺破头皮的刹那,殿外突然传来鸽哨声。
“慢!”陈宝珠猛地起身,团扇“啪”地展开,遮住半张惊惶的脸,“姜妹妹的钗……怕是不合规制。”
殿中霎时寂静,陈宝珠指尖划过扇面,绘着的并蒂莲被她掐出折痕:“及笄加钗,当用九支,取‘长长久久’之意。姜尚书三朝老臣,怎会连这等礼数都忘了?”
林月蓉适时轻笑:“许是姜妹妹福气太盛,寻常礼数压不住。”她指尖掠过自己鬓边的红宝石簪子,眼尾扫过姜绾发间的凤钗,“何况这凤首步摇,原是先帝亲赐的……”
“表姐说笑了。”姜绾打断她,声音比案上的青瓷还冷,“先帝赐钗时曾言,望姜家女‘如凤栖梧,如鲤化龙’。这凤钗配笄礼,正是遵了圣命。”话落时,第七支金钗“当啷”坠地,在她脚边滚出半圈,映出屏风上墨竹突然扭曲的影子。
姜尚书忽然起身,袍袖带翻案上的青瓷笔洗。清水泼在地面,竟在砖缝间洇出淡金纹路——与姜绾腕间的游鱼印记一模一样。宾客中有人低呼,谢凛的暗卫混在侍从里,指尖悄悄扣住袖中短刃。
“父亲?”姜绾抬头,看见父亲正盯着她发间的凤钗,目光比屏风上的碎玉还冷。他腰间的双鲤佩突然泛起微光,与她的玉佩遥相呼应。十年前祖母临终前说过:“待你及笄,便知双鲤为何成对。”此刻她终于明白,那对玉佩的鱼眼处,竟分别刻着“景”与“珩”二字。
“呈吉服。”姜夫人的声音打破凝滞。侍女捧着朱漆木匣上前,匣中叠着的却不是预料中的正红吉服,而是半旧的月白羽纱,袖口绣着的银线锦鲤,尾鳍处竟有修补的痕迹。
林月蓉“扑哧”笑出声:“姑母这是何意?难不成让绾妹妹穿旧衣行大礼?”她指尖划过自己簇新的石榴裙,金缕线在阳光下格外刺眼,“莫不是……姜府的库房,早被水灾耗空了?”
“荒唐!”姜尚书猛地拍案,震得案上烛台歪倒。
殿中窃窃私语渐起。姜绾望着母亲发白的唇,突然想起三日前在父亲书房,曾见他对着《江南赈济册》垂泪,册页上密密麻麻的“灾”字,像极了她后颈的红痕。原来所谓“命格太硬”的忌讳,不过是父亲为掩人耳目,故意让她穿素衣行笄礼。
巳时五刻,礼官高唱:“请加冠——”